遺失的日記(3 / 3)

那時我長久地靠在椅子背上,眼前是一片空空的虛無。作為日記的主人,我失而複得時,卻感覺著一種若有所失的悵惘。現在,是輪到我麵對這兩本從天而降的日記,想象著在長達12年的時間裏,收留了它們又替我照料了它們的那個過大江,究竟是一個什麼樣子的人?

在我們分別和輪流擁有這兩本日記的不同時期,我和他恰好作了一個富於戲劇性的心理對位。

我卻始終再也沒有打開過那兩本日記。那個初戀的故事已成過去。

那年春節我和過大江終於在杭州見麵。

他和我想象中的那個孱弱內向的少年,似乎有很大的差別。他已是一個高高個子、結結實實、有著寬大的身架、嗓音洪亮的年輕人。惟有那一雙微笑而溫和的眼睛,輕輕鬆鬆地洋溢著善良和誠實,眸中折射出點點純淨的閃亮,恰是在我心裏無數次勾勒過確信過的,一點沒錯。隻有這樣的眼睛,才會看透和珍惜我日記中的那份真誠。

我無法對他說出“感謝”這樣的詞彙。我隻能說我已在他的目光中恍悟:這位替我保存了日記的人,如若不是與當年那個女孩同樣善良和單純,在那樣一個年代裏,他恐怕早就把它們作為“反動日記”上交組織,或是偷偷銷毀。甚至,當他獲悉那個女孩成名之後,他還可用日記來敲詐她勒索她……如果我的日記不是因為遇到了過大江這樣的人,何其糟糕的後果不會發生呢?

所以我隻想對他說,那兩本日記長達12年飛去又飛回的旅行經曆絕非是一種偶然。我忽然感覺著一種難堪的慚愧。我說你曾經在日記中憧憬過的那樣熱烈而真摯的愛戀,當你見到我的時候,它已成為一堆無法複原的碎片。我惟願你不會因此而對愛情失望。

他淡淡地微笑著,不,他說,隻要曾經有過。

我相信他懂得。因為他曾經和我共同享有過那份純真。

後來的許多年,日子就這樣在沒有日記的匆匆忙忙中,一天天流逝。過大江從大學畢業,先是在一所中學當英語教師,後又去了一家外貿公司。我許多次回杭州,他似乎忙得連見我一麵的時間都沒有。我猜他基本也不讀我的小說,那些編織的故事,對於一個曾經讀過她最原始的“作品”的人來說,恐怕已索然無味。漸漸就聽說,他的商務越做越大了,說他搞外貿很投入也很專業,如今已是一家外貿公司的經理,個人收入,也可算是一個小小的“大款”了——這所有關於過大江下海經商的消息,都曾使我十分迷惑不解。至少同我心目中,那個有一雙溫和善良的眼睛,迷醉於純情和真誠的過大江,相去甚遠。長長的25年,一個人的半生時間足以改變一切。包括當年的那個小男孩。

一個美麗的春天,我偶過杭州小住,總算用呼機將過大江找到,相約在湖堤散步。由於那無法忘卻的日記,我希望解開自己心裏的疑惑。

陽光和煦,遠山逶迤,有涼爽的微風從湖麵上吹來。一棵巨大的香樟樹,蔥蘢蔽日,粗壯的樹枝綴著輕柔的葉片,低低地向水麵伸展開去。就在那一樹濃蔭的臂彎裏,緊挨著湖邊,有一條綠色的長椅。

我們已在湖堤走了好一會兒,我覺得有些累了。我的眼睛一次次望著那張綠椅,真希望能在那兒坐一小會兒。可惜,那張椅子上有一個人,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女人。過大江說那是個園林清潔工人,看樣子她正在這裏休息,坐一會就會離開的。

我們在她不遠的身後等了一會兒,她沒有察覺,似乎沒有走的意思。

我看了看表,我的時間不多。過大江也看了看表,他的時間也許更少。後來過大江就朝那張椅子走了過去。他很快地從衣袋裏摸出了十元錢,微笑地遞給那個女人。他似乎說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你能讓我們坐一下麼?

那個女工受驚一般地站起來,推開他的手,連連搖頭。她說我不要,你們坐你們坐吧,我該走了,我該去幹活了……

她以極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張長椅,消失在樹葉中。

我們在那條寬大的綠椅上坐下。很久,誰也沒有說話。

你說她為什麼不要這錢呢?過了一會,大江喃喃自語。

其實她完全可以要的,但她沒有。我說。

她不是傻,不是。大江用肯定的口氣說,眼睛像湖水幽幽眨動。所以我還是認為,世界上的人,不會個個都是那麼惟利是圖、貪得無厭的。我還是相信這個地球上,有許多美好的事情,值得我們活著。你說呢?

我無言地望著他,忽然想起大江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略略顯得疲倦的麵孔,比我十幾年前第一次見他,顯然已成熟許多。惟有那雙微笑的眼睛,卻依然清澈,明淨如初。

不同人有不同的眼睛,即便對同一件事,所看到的東西也截然不同。我想,美的醜的惡的善的,終究在人心裏,因而,每個人都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人生。

我似已沒有必要對大江說出我的疑惑。分手時我們都很輕鬆。

我永遠不會再寫日記了。所以我隻能將這個真實的故事,作以上的筆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