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的日記(2 / 3)

工宣隊師傅很生氣,就把他帶到工宣隊的辦公室去談話。但那會兒工宣隊很忙,讓他在旁邊的一間屋子裏先等一會兒。

他等了一會兒,又等了一會兒,過了很久,還是沒有人來找他談話,他感到很無聊,無意之中,拉開了桌子的一隻抽屜,那抽屜裏塞滿了大批判材料,發現裏麵有兩個小小的本子,封麵有很好看的圖案。

他好奇地翻開了其中一個本子,覺得那好像是本日記。扉頁上寫著一個人的名字。發現這是一個女孩子的日記。上麵有一些關於感情的話語,朦朦朧朧地使他感到新鮮。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來,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吸引了他,很想讀下去。

他說後來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把那兩個小本子很快塞進了衣服裏,然後從窗戶上跳出了那間辦公室,一口氣跑回了家。

那天夜裏他讀完了這個不相識的女孩子的日記。那個少年很久沒有睡著,他隻覺得有一行清涼的淚珠,從他臉上莫名其妙地淌下來。

他不認識那女孩子所記述的那個老高三的男生。他隻是猜測那個人與他同校,是他的校友,他還太小,他從未見過那個曾經叱吒風雲的人。在那之後的十幾年裏,他始終沒有見過那個人。他雖然無法知道兩本日記為何會被人擱置於此,卻懷著一種隱隱的憐憫和愛惜,將那兩個小本子藏在了自己的枕下。

那些日子他長久地翻看著它們。一個像湖水那樣清潔而純淨的女孩子的低聲細語,忽而喚起他一種陌生而溫柔的情感。

他說甚至有些震驚,在那以前的日子,除了革命日記,他從不知道還有人竟然這樣寫日記。那樣娓娓的、悄悄的訴說著自己的心事,像是在對世界上一個最知心的朋友說話。他說在那以前,他隻讀過雷鋒日記還有革命烈士的日記什麼的,都放在展覽館裏,供眾人參觀。他說他也寫過日記,那是必須要交給老師,然後“一幫一”、“一對紅”,讓大家來討論評閱。在那以前,他認為日記這種東西的用處,就是寫給大家看的。如果後來有一天英勇犧牲了,日記就可以登在報紙上,讓大家都來學習然後大家都得來寫一模一樣的日記……

而那個女孩,卻在一場革命的風暴中,癡癡地愛上了一個人。愛得那麼專注那麼純情——愛情原來是那樣美好的嗬。那個少年癡迷地想。

他忽然勇敢地決定,他將要永遠保存這兩本日記。他從此記住了那個女孩的名字。

兩年後,他被上山下鄉的洪流裹去了內蒙古草原。臨走時收拾行裝,他果然把那兩個日記本,放進了遠行的背包。他帶著這兩本撿來的日記,住進了異鄉的蒙古包。北國寒冷的冬夜,微弱的燈光下,他曾很多次打開它們。喧囂與孤獨的生活中,這個神秘的伴侶總好像在向他訴說什麼,他的生活中由於它的存在,而悄然獨自享受著一份純真的溫情。有時他想象著那個女孩的麵容,呼嘯的風聲中,她卻永遠是一個模糊的輪廓。

過大江在內蒙兵團整整七年,期間多次調動搬遷,他說曾有好幾次,他都差點想把那兩個本子扔掉。那兩個小本子在許多次的翻閱摩挲後,已漸漸變得破舊,卻終究還是被他一次次留下來,終究還是舍不得扔。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1978年知青返城,過大江離開內蒙時,他偏偏又在那一大堆亂七八糟準備處理的雜物前彎下腰去,固執地將那兩個本子挑出——他不想讓它們再次落入他人之手,他決不會讓它們再次丟失了。

於是,他最後居然把那兩本日記重新帶回了杭州。

直到1979年他考上了杭州師範學院英語係。

直到1980年,有一天他在圖書館閱報時,忽然覓見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那個名字對他來說,實在是太熟稔了。許多年中,他一直以為那是他獨一無二的珍藏,是一個屬於他自己的秘密。他固守著那兩本日記,僅僅因為那是他少年時代的一個發現,他曾以一種奇特的方式與它對話,在同它無聲的交談中得到理解和滿足。他與它之間那種微妙的默契,已成為他生命中一種不可割舍的寄托。所以那個女孩的名字實際上對他已並不重要,它也許隻是一個符號一個代碼。雖然他曾許多次猜測這個大女孩如今的境遇,想象著有一天把日記本交還給它主人的情景——但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在11年後再度發現她的時候,這個名字已是一個隨隨便便就會在報紙雜誌上露麵的作家。

然而在他看來,作為作家的她,對於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這個名字已不再屬於他獨有。這是過大江在欣喜之餘,內心湧上的一種遺憾和失望。

於是這個離奇的故事終於在1980年暫時告一個段落。我猜想過大江並不喜歡這個結尾。但他仍然十分守信地將那兩本日記,很快托人帶來了北京。他決定將它們物歸原主時,準備得過於嚴肅認真,以至於我拆開那用牛皮紙包好的信封,很費了一些力氣。牛皮紙裏麵是一層白色的厚紙,白紙裏麵又是一層白紙。這個隆重的儀式進行完畢時,焦急不安的我,已是滿頭大汗。我的手終於從那一層層的厚紙中,觸摸到了兩個硬殼封麵的日記本。我掏出它們時也掏出了一段被遺忘的曆史。我發現它們其實是那麼小又那麼薄,灰藍色的封麵油漆已被磨損,露出黃色的馬糞紙,在本子的左角上,有一朵淡紅色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