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風神茶(1 / 2)

知道“防風神茶”其實是2001年的春天了。此前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我僅僅聽說過德清一帶是“防風古國”的屬地,並未聽說過“防風神茶”這一古風尚存的民間飲品。

幸而那年德清縣史誌辦的表兄姚達人和德清縣文聯副主席楊振華先生來探望我母親,帶來了兩盒德清三合鄉自產的“防風神茶”。當我終於弄清楚這“防風神茶”即是我童年時代熟悉並喜愛的“烘豆茶”,我竟然像是見到了一位離去多年的老友,心裏生出些微的感動。

小時候,每逢暑假和春節,媽媽定是要帶我去德清洛舍鎮的外婆家住些日子的。

在鎮上的親戚家串門,幾乎家家都會給客人沏上一杯烘青豆茶。這茶必用中式的瓷蓋碗沏泡,底座有托盅,掀開杯蓋,瓷碗上大下小,碗口略敞,可見滿至碗口三分之二處的水上,漂著幾絲金黃色的橘皮和幾片綠色的茶葉,一粒粒小如草籽兒的黑點點,在水中悠悠沉浮;眼尖尖地往碗裏盯下去看,有十幾粒碧綠的青豆,皺皺地靜躺在碗底。綠的綠黃的黃黑的黑,幾種不同的色彩在水裏上下晃著,很生動的樣子,像一隻五色斑斕的金魚缸,煞是好看。大人說:蓋上蓋上,等會兒再喝。不多時,再次掀開碗蓋,那茶水漸漸就顯出顏色來了,一池清澈透亮的淺綠,從青豆裏浸潤出來的汁液溶在水裏了。

鄉裏人說,這是烘豆茶。隻有德清這地方的人吃呢,城裏是買不到的。

小心地喝一口,一股清香味撲鼻而來。咬著一絲橘皮,滑溜溜的有些酸澀;嚼到一粒黑草籽,在齒下嘎嘣一聲脆響,有奇香襲來;奇怪的是那茶水略有鹹味,解渴又爽口的。幾道開水續過,茶水已淡,喝到見底,有人遞過筷子,說你將那些青豆夾來吃罷。青豆已被茶水泡脹,肥壯飽滿,吃在嘴裏,韌得很有嚼頭,嚼著嚼著,滿嘴是香了……

曾好奇地問:這黑色的小草籽是什麼呢?香得我嘴饞。

——野芝麻。鄉下也叫卜芝麻,山坡地邊都有,秋後剪下枝條,晾在匾中曬幹了,像收油菜籽那樣敲幾下,一粒粒野芝麻就從莢裏掉下來,形若小米,炒熟了,比芝麻還香……

烘豆茶的味道真的很特別,從此一直留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可惜到了20世紀60年代後期,烘豆茶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隨後是很多年——幾乎整個70、80年代的空白。曾經問過外婆,外婆說農民的自留地都沒有了,青豆自然也沒有了。那些青豆采下,剝開,用鹽水煮熟,然後要在微紅的炭火上慢慢烘烤熏製,很費功夫的。那時節誰還有那樣的閑心和功夫呢?於是烘豆茶就被當成資本主義尾巴割掉了。

悵然之下,我曾以為此生再也喝不到烘豆茶了。

到了90年代,一次回杭州探家,媽媽在廚房裏忙了好一會兒,端出一隻茶杯,很神秘地說:給你吃一樣東西,是親戚從洛舍送來的,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呢?

掀開杯蓋,我聞到了童年的氣息,從水天一色的洛舍漾上飄來——我思念的烘豆茶,奇跡般地出現在眼前。綠的綠黃的黃黑的黑,顏色真是配得和諧沉穩,青豆橘皮野芝麻胡蘿卜絲還有少許茶葉,在水中斑駁交錯起伏,如同一群從遠方歸來的遊魚。

德清外婆家的烘豆茶回來的日子,就像外婆遠走的在天之靈,重又回來看望我們了。

那以後,凡有德清老家的親戚給媽媽送來烘豆茶,媽媽必定會分出其中一部分,親自從郵局寄往北京。一小包綠得青翠的烘豆、一小瓶橘皮和野芝麻拌好的“調料”。然後,我獨自一人在廚房來回走動,開水在爐子上響起來,還有杯盞清脆的碰撞聲。我虔誠而隆重地沏泡烘豆茶,就像在完成一種神聖的祭祀儀式。

曾有一次用它來招待我的北方客人,烘豆茶端上之前,很神秘地作了渲染,示意此茶是何等珍貴。忙碌了一番之後,上茶了,客人揭開杯蓋,小心啜一口,臉上的表情有些複雜。我得意又緊張地問:怎麼樣,味道很特別吧?客人們麵麵相覷,不出聲地咀嚼著,少頃,終有人忍不住反問說:這茶,怎麼是鹹的呢?就像菜湯,對,這明明是一碗湯嘛……

真是很掃興。忽然明白,一個人幼年的記憶,其實是無法與人分享的。

烘豆茶之風味特色,恰恰就在微鹹略苦的奇香之中。在偏愛甜食的江南,這稍帶鹹味的烘豆茶,確實是與眾不同。其實它全部的妙處,就在於烘熏青豆以及醃製橘皮芝麻時,用了微量的鹽。溫溫的茶水經過咽喉的那個瞬間,我能感覺到青豆在水中浸出的鹹汁中所蘊含的勇氣和力量,還有一種與如今江南民風迥然相異的粗獷與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