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的是桂花節如今越來越具有商業氣息,水漫“金山”時,綠茶已被淹沒。
近年來,我每次去杭州探家,倒是常與家人友人去龍井一帶的山裏,在農家庭院裏喝茶農自留的好茶,不會有茶室茶座裏呼朋喚友、麻將撲克的騷擾之聲,確是清靜又悠閑的去處。還有像孤山“一片雲”等茶室,客人可自帶茶葉,茶室提供開水,任由茶客隨意一坐半日,獨享青山,也自成一道風景。杭州人喝茶是平常而普遍的大眾文化,絕非文人雅士的矯情;綠茶文化屬於江南,那延綿幾千年的茶汁,早已滲透在吳越後人的骨髓之中了。
這些年來,杭州周邊地區,幾種綠茶新品牌聲名鵲起:千島湖的雪水雲綠、浙江龍井、餘杭徑山茶、衢州龍頂、安吉白茶等等,都是先後品嚐過的。其形其色其味其香,自是各有千秋。雪水雲綠那名字何等美雅,給人詩意的想象,茶色如其名,茶質溫柔細膩,很得杭州人喜愛;徑山茶葉片細長、色澤略深,茶味較之其他綠茶醇濃,茶香也極其收斂沉穩,茶在杯中如蓮葉托浮於水上,似有一種禪宗定力,別有一番洗心內涵。徑山茶產自餘杭當年香燭盛旺的寺院佛地,屬珍稀之物。說到衢州龍頂等等後起之秀,經過曆年修煉,其中的優質極品,論色香味之優雅,甚至可與西湖龍井比美,至少並不遜色的。
眾多綠茶品牌之中,我還有些偏愛太湖地域的碧螺春,單是那名字就起得形神兼具,細嫩的葉片微微卷曲,如塘邊池畔一隻隻嬌小的青殼田螺,報來春的氣息。掀開杯蓋,一汪綠水上浮一層細細絨毛,如漣漪一般蕩漾開去。但若將碧螺春茶與西湖龍井相比,前者的香氣有幾分張揚,帶些誘惑的意思在裏頭;而龍井的茶香,卻是清幽得不動聲色。
至今還記得20世紀70年代曾去安徽黃山茶林場采訪上海知青,步行幾十裏至深山連隊,四下已是雲霧繚繞蒼茫如海。偶得雲開霧散,隻見級級梯田,層層茶園,從腳下一直升上天空,猶如一架架綠色的天梯,通往九霄雲外。正是采茶時節,路邊房根處處是攤開晾曬的新鮮茶葉,那兩葉一芽精致標準得像是流水線上的產品,綠得發亮,嫩得叫人心疼;在我的記憶中,那些剛剛采摘下來的茶葉,就像無數扇著綠色翅膀的小蜻蜓,在山脊上等待著穿透霧氣的陽光,晾曬它們被打濕的羽翼,然後成群結隊地飛往各個城市的茶莊……
那一次,就在簡陋的知青連隊宿舍歇腳時,有個長著娃娃臉的男孩兒,用他們剛剛炒製完成的茶葉和燒開的山泉水,為我沏了一杯綠茶。那是一隻特大號的搪瓷杯,幾乎有半截熱水瓶那麼大,他信手抓了滿滿一大把茶葉,好像天下的茶葉都在他手心裏,茶葉散落時,發出一種千金散盡還複來的豪邁與慷慨的聲響;泉水更是應有盡有的,好似開閘的河流一般,洶湧而迅速地擁抱著杯中碧綠的茶葉,是潤物細無聲的那種默契。滾燙的泉水在杯沿冒出嫋嫋的熱氣,猶如濃密的雲霧將茶園覆蓋了。待我將滿滿一杯幾乎重得端不動的綠茶舉到嘴邊,隻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口綠色的深潭邊緣,快樂得差一點就掉落到那池碧波裏去了。
那一天我從未有過那樣貪婪地喝茶,酣暢淋漓、痛快淋漓。我把那滿滿一杯綠茶都喝幹了。謝過茶主起身趕路,我懷疑自己的心肝都已經變成了綠色。
那是我一生中喝過的,真正無汙染、最純淨的高山雲霧茶。
能不愛綠茶?
從此,喝茶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時時被惦記、牽掛的一種習慣。
每日工作之始,端一杯綠茶走進書房,心裏是愉悅的,因有綠茶為我醒目清腦;繁重煩亂的工作中,因有綠茶在我桌上,自覺少了許多浮躁之氣;疲憊勞累之時,飲一口綠茶,沉重的四肢頓時輕鬆了;心情沮喪之時,飲一杯綠茶,凡俗雜念都隨水流散了;北方春天的幹風中,綠茶給我濕潤的滋養;雪花飄落的黃昏,綠茶是溫情的撫慰,一直暖到心底的。
酒要陳,茶要新,南方人喝茶,自然是最喜新厭舊的。因而每年一過清明,到了新茶上市時節,總有家人和朋友,急切地把新茶寄來。如果喝不上剛上市的龍井新茶,這一年的春天甚至這新的一年,都還沒有開始。
許多許多年,在幹燥的北方,綠茶日日嗬護我的身心。
許多許多年,在遙遠的異鄉,綠茶伴我,我把家鄉時時帶在身邊了。
所以,綠茶究竟具有怎樣實用的功能,於我是不重要的。優美的茶道僅是茶文化的外表和儀式,對於我來說,似乎也用不著刻意而為。綠茶對我,是一種淡泊、一種嫻靜、一種清爽、一種平和。綠茶猶如涓涓細流,彙集成生命長河,點點滴滴穿透並消融著我長途跋涉中的心靈障礙;綠茶不會僅僅用來解除危難,綠茶是大自然給予人類的精神饋贈,也是人生的一種境界——你看那片片綠葉,隻需一杯清水的呼喚,就將全部的汁液奉上並溶於水中,清清淡淡,安安靜靜,然而,清茶留齒,氣定神閑,回味深長久遠。
綠茶流淌在我的血液裏,伴我一生——永遠的綠茶。
§§第二輯 文化雜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