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新會老家回到廣州,因為等機票,全家三口人住在父親的親戚家中。那家有個姑娘,比我略小幾歲,名叫阿嫦。阿嫦每天晚上臨睡前,都要為我們煲粥,作為第二天的早餐。她有一隻陶罐,口窄底深,形狀就像一隻水壺。她把淘好的米放在罐子裏,加上適量的水,再把罐子放在封好底火的爐子上,便放心地去睡。據說後半夜爐火漸漸複燃,粥罐裏的米自然就被燜個透爛。到早晨起床,隻需將準備好的青菜碎丁、切碎的鬆花蛋、海米丁,還有少量肉末,一起放入罐內,加上些作料——真正具有廣東地方家庭特色的粥,就煲好了。
阿嫦的早粥不但味道清香爽口,讓人喝了一碗還想再喝,每天早晨都喝得肚子溜圓才肯作罷,而且內容豐富,色澤鮮豔——綠的菜葉紅的肉丁黑褐色帶花紋的鬆花蛋和金黃色的海米,襯以米粒雪白的底色,真像是一幅點彩派的斑斕繪畫。
廣東之行使我大開稀粥眼界,從此由白而黃的稀粥“初級階段”,躍入五彩繽紛的“中級階段”。稀粥的功能也從一般聊以糊口、解決溫飽的實用性,開始邁向對稀粥的審美、欣賞以及精神享受的“高度”。那時再重讀《紅樓夢》,才確信五千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原來真有悠遠的粥文化。
便嚐試喝八寶蓮子粥,喝紅棗紫米粥,喝臘八粥,喝在這塊土地上所能喝到的或精致或粗糙或富麗或簡樸的各式各樣的粥。最近去湖南,在婁底那個地方的漣源鋼鐵廠食堂,就喝到一種據說是“舂”出來的米粥。粥已近糊狀,但極有韌性,糊而刁,稠而光潔,聞其香甜,便知其本色。
卻有幾位外國朋友,一聽稀粥,聞粥色變,發表意見說,為人一世,最不喜歡吃的就是稀粥,並且永遠不能理解中國人對於粥的愛好。
我想我們並非是天生就熱愛粥的。如果有人探究粥的淵源、粥的延伸、粥的本質,也許隻有一個簡單的原因,那就是貧窮。糧食的匱乏加之人口眾多,結果就產生稀粥這種頗具中國特色的食物,覆蓋了大江南北幾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一喝幾千年。
如今我們已不會因為糧食不夠吃而喝粥,也不會因為沒有錢買糧而喝粥,我們喝粥是因為祖先遺傳的粥的基因。粥的基因是否同人體血脂的黏液質形成有關?為什麼一個喝粥民族就有些如同稀粥一般黏黏糊糊、湯湯水水的脾性?以此為缺口,研究生命科學的學者們便會找到重大突破也說不定。
可作為主婦的我,如今卻很少熬粥。我們家不熬粥的原因很簡單,我想許多家庭逐漸淡化了粥,也是出於同一個原因:沒有時間。粥是貧窮的產物,也是時間的產物。糧食和資金勉強具備,但如果不具備時間,同樣也喝不成粥。我們的早餐早已代之以麵包和袋奶,晚餐有麵條,還有偷工減料的食粥奧秘——回歸泡飯。
所以如今一旦喝粥,便喝得鄭重其事,喝得不同凡響;要提前洗好小米配上黑米再加點紅棗和蓮子,像是一個隆重的儀式。聽說市場已經推出一種速成的粥米,那麼再過些日子,連這儀式也成了一個象征。當時間的壓力更多地降臨的時候,稀粥是否終會愛莫能助地漸漸遠去?我似乎覺得下一代人,對稀粥已沒有那麼深厚的感情和濃烈的興趣了,你若問孩子晚飯想喝粥麼,他準保回答:隨便。
仔細想想孩子的話,你突然覺得所有這些關於稀粥的話題,其實都是無事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