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也喝一點粥吧,怎麼樣?
朋友往我們的盤子裏望了一眼,那裏除了清湯和米粒還有幾根榨菜以外,什麼也沒有。他聳聳肩,搖搖頭,寬容地笑了笑,繼續喝他的咖啡去了。
一碗稀粥下肚,頓時精神煥發,五髒六腑和諧熨帖,周身通達舒暢,真是說不出的愜意。那一天漫遊羅浮宮長廊,步伐矯健而紮實,情緒飽滿而高昂。尤其是想到在巴黎的一周內,每日早晨都有自己炮製的稀粥墊底,便對法國之行充滿信心。
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自從喝過這其實並不太合格的稀粥之後,我和舒婷不約而同地體會到,前些時渾身的不適感,竟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們食欲大增,興趣盎然,談笑風生,精力充沛。我們避而不談關於稀粥的話題,但我想我們都已徹底明白在德國時總覺得不對勁的真實原因。
廉價稀粥引發的徹悟,在事後給予我廉價的安慰。用泰國大米簡易製作的稀粥,幫助我對本人的主體構造產生了新的了解。在那次出國訪問之前,我一直認為自己屬於開放狀態能夠接受任何新生的或新鮮的事物。我甚至時刻警惕自己防範自己不要受“拿來主義”的影響和汙染,以免在潛移默化中不知不覺改換了自己的人種。但發生了巴黎公寓的稀粥事件後,我對自己不再有這類擔心。我為自己擁有一個堅定不移的中國胃,以及由這個胃所決定的頭腦、服飾和一切,而驕傲地屹立於香榭麗舍大街。
回國的飛機抵達機場,丈夫因出差恰恰在外,隻好委托了一位親戚來接我。我一眼便看見他手裏提了一隻藍色的塑料筐,裏頭放著一隻白色的保溫杯,還有一隻小小的玻璃瓶。坐上汽車,那杯子和瓶子便隨著車的顛簸嘩嘩啦啦響動。我好奇地問他那是什麼東西,來接我幹嗎帶這個?
他回答說:這是給你的。
給我?什麼好吃的?
他意味深長地一笑,說:稀粥唄,還有你愛吃的老虎醬。
停一停,又補充:你老公臨走時再三關照的,下了飛機,什麼也不用給你做,說你就想喝粥。又怕到了家再做你等得心急,特意讓你姐先做好了帶著。
無語。心裏直犯嘀咕,分別一月,真不知丈夫何以有如此突飛猛進的體貼入微。感動之餘,想起自己在德國給家裏的信中,定是流露過強烈的思粥情緒。其實,我在國內時並非是無粥不行的稀粥愛好者或是稀粥專業戶,丈夫對我這種在異國他鄉產生的反常粥戀,大概進行了深層的解析而後作出了某種判斷。他到底是想鼓勵我還是要借題發揮點兒什麼?謝天謝地幸好他這會兒不在。
急急地擰開瓶蓋,老虎醬的清香撲鼻而來。這種用香菜末、鮮黃瓜丁、青辣椒絲加鹽、味精和香油拌成的北方夏季涼菜,就著稀粥、烙餅做晚餐,確實是勾人食欲而任何西式食物都不可替代的美味。
那天晚餐我喝粥。滿滿一大杯粥,獨自一人可喝個痛快喝個踏實喝個過癮,喝撐了就是喝趴下也沒人妨礙你。但我卻不知為什麼,隻喝了一小碗就再也喝不下了。
我重又覺得似乎哪兒不對勁,渾身不舒服心裏空蕩蕩起來。我不知道自己幹嗎非要喝粥不可,喝得這麼興師動眾這麼積重難返這麼深情這麼悲壯。莫非稀粥已流入我的血液?如果我真的患有粥樣動脈硬化,那我實際上已是不可救藥。
想到自己原來竟是如此的不可改變,心裏漾起一層粥樣的泡沫,很是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