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蒙起眼睛的愛(3 / 3)

我讓父母先回去,獨自留下來陪夜。

次日一早查房,湯醫生帶來一幫年輕白大褂,他們之間英文交流。我豎起耳朵聽,湯醫生用字母CA替換了cancer,我悄悄拭去額頭冷汗。可即便如此,晨兒的英文何其好,撇開不理解的專業術語,她聽懂了嚴重性。

湯醫生帶人走後,她問:“講實話,我的病是不是很嚴重?”

我說:“你以為呢?不嚴重需要住院?不嚴重我爸媽會來看你?忘了告訴你,昨天通知你爸媽了,估計待會兒就到。”

她如今的消瘦,不用刻意睜大眼睛,也是驚恐神態:“啊?那到底是什麼病?嚴重到啥程度?”

節骨眼上,連躲避都是欲蓋彌彰,我必須打起精神與她周旋:“重度胃潰瘍,害怕了吧?嚴重是嚴重,不過隻要你積極配合治療,我們就能盡早出院。”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謊言,未來幾個月我將不斷用新的謊言去修飾、加固它。

不多久,她爸媽雙雙出現在病房門口,緊跟在後麵的是我父母。

三天後,當我從華山醫院取回病理報告的一刻,猶如宙斯神廟在地震中坍塌,她媽低血糖,更是當場暈厥。

湯醫生跟我母親商量,決定給她做個腹腔鏡手術。那是個微創手術,在腹腔打個孔,植入探頭觀察,據此研究手術的可能性及方案。我沒勇氣跟她描述這個過程,附有靈性的肉體,怎容得冰冷的金屬刺穿它去窺內部,莫說眼見,讓她去想都是殘忍,隻求麻醉能讓殘忍囫圇過去。

術後兩天,湯醫生未給晨兒做任何治療,讓我去辦出院手續,並告訴我母親,癌細胞已在病患全身擴散。之所以如此之快,一來是發現得晚,二來因她太年輕,新陳代謝旺盛。她目前已處在晚期末端,擱在任何人身上也無計可施,手術更是沒法做了。母親問湯醫生還剩多少時間。湯醫生搖搖頭,最多還有三個月。

我腿發軟,下意識往下坐,卻隻坐到凳沿,整個身體滑落下去。母親含淚扶起我:“已經是這樣,你首先不能垮掉,她現在最需要的人是你,最後一段路要靠你陪她走完,打起精神,要讓她走得沒有遺憾。”

她被湯醫生所代表的最頂尖醫學判了死刑,可我不信這就是終點,不禁回想自己跌跌撞撞的成長曆程,從小那麼頑劣,至今尚且安然無恙,而她是何等乖巧,做錯過什麼?我忽而又憶起十六歲暑假那位氣功大師的話,人體是宇宙,人對自身的了解不及萬分之一。既如此,醫生沒有盲區?就能口銜天憲,生殺予奪?

聽信於湯醫生,便是坐以待斃!

我把病理報告抈成小四方塊囥進內衣口袋,被問起時,我誆她:“那單子誰看得懂?跟血檢差不多,早讓湯醫生收去了。”

出院時,她高興極了,以為已經治好了。望著那張笑臉楚楚可憐,我心裏有個聲音:母親是對的,誰都可以崩潰,我卻不能垮!意念是一種力,隻要相信奇跡,奇跡一定會出現,陪在她身邊不是為了陪她走完最後一程,而是要力挽狂瀾,必須找到辦法留住這張笑臉,不惜一切代價。

回到家後,她爸鄭重問她:“想不想回淮北?”她麵露難色搖搖頭:“不去了,榮進還要上班呢。”言下之意,除非我能伴她左右,否則哪也不打算去。為這事,她爸私底下對我不掩慍怒:“你當時該表個態的,現在的形勢,回淮北對她更好。”我仍不作聲。按照她媽的安排,這晚起母陪女睡,我與她爸睡在隔壁,我父母睡小房間。

從此,我在網上瘋狂搜尋各種醫學知識、治療手段。我很小心,每次都等她睡下後才開電腦,用完及時清理痕跡。手術、化療、放療、熱療……都不能做了,這意味著西醫的路已走到盡頭。我開始尋求中醫手段。

我得知一種叫作“靈芝孢子粉”的奇效中藥,可抑製癌細胞擴散,進而作用於病灶,即使無法根除腫瘤,也可起到與癌細胞持續抗衡的作用,實現帶瘤生存的概率很高。我四處托人,很快找到售賣渠道。我與她爸一道去那家公司谘詢,被告知晚期病人需加大劑量。我們買回四大盒,能吃半個月,看效果,隨時可能更換或增加新藥物。

她很聽話,嚴格按劑量服用,可她的胃口越來越小,吃進吐出,有時會連同藥物一道吐出來。我請來社區家庭醫生,每天來為她吊點滴。那都是湯醫生開的西藥,大多是營養液。一個多星期,我觀察著她,體溫、體重、睡眠時間、精神狀態,全都記在本子上。

我像隻無頭蒼蠅,感覺有辦不完的事,絕不許自己停下來。晚上搜資料,白天跑各種醫療機構,谘詢,本子上記滿各種藥名,不斷形成一個又一個新的備選方案。每天早上出門,我總會跟她打招呼。她見我一如往常拎著公事包,知道我去上班。可她不知,我在跟時間賽跑,那包裏全是她的病曆、片子、化驗單,我要帶著它們跑不同的地方,給各種專家過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