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天,她已不能走路。第十天,我發現連背她都困難,後脊腰疼痛難忍,絲毫彎曲不得。坐久了也是如此。這個時候,癌痛已無情降臨。次日,我給她換用另一種中藥膏劑,用小勺給她吃。
此外我還給她買回一架折疊式輪椅,笑著哄她:“臨時租來讓你享受一陣子殘疾人待遇,誇張了點,不過總歸方便很多。”
她苦笑:“也行吧,總比待在醫院強,在家至少還能去樓下轉轉。”
從那天起,我每天都推她從二十八樓下來,在花園裏兜幾圈。一片蒹葭葳蕤中,她形似枯木落葉。我與她聊天,主要是我在說,不停地說,為了不讓她在戶外睡著。不過即便給她披很厚的毛毯,仍會動輒感冒,故而逗留不宜久,頂多半個鍾頭。
她喜歡聽我講我外公早年的事,她說從我口中愛上了那個終年穿深色長衫,在外人前不苟言笑的強老頭。我記憶中的外公始終是這形象,戴一副末代皇帝溥儀那樣的正圓形眼鏡,手裏總提著一柄銀製水煙壺。兒時的我喜歡煙壺上垂下的精編穗子。外公愛用銀筷子,愛吃蟶子、血淋淋的毛蚶,還有熗蟹。
最吸引她的一幕是外公每半個月就會給樓下大廳那座一人多高的落地鍾上發條,取出鑰匙打開玻璃門,吃力地攀上凳子,那是外公唯一不肯讓用人代勞的事。那座鍾比我母親的年齡還要大,莊嚴肅穆地貼立在客廳沙發正對麵的牆上,是家中最神聖的存在。它一直被鎖著,隻有外公有鑰匙。
聽母親講,大鍾曾被人反複拆過,一度幾乎癱瘓,因為它太大,總有人懷疑裏麵藏著些什麼。每晚外公要做的最後一件大事是從懷中摸索出一塊鍍金朝天擺,與大鍾分秒不差地校準,然後他會露出笑,背起我上樓睡覺。
外公對鍾表異乎尋常的重視,某種意義上講,可視為對時間的敬畏。與此一致,他也的確是個嚴格遵守作息時間的人。我卻跟她如此解釋:那並非刻板的守時,而是在那些漫長淒苦無望的日子裏,成了一種見證、守望與期許。我想,晨兒所喜歡的也許並非我記憶中的外公,而是我的此番解讀——大鍾之於外公。
她的痛處總是捉摸不定,沒有確切位置,有時甚至是發散性的。每當痛到不行時,我幫她輕輕按摩,多少能有些緩解。有時我不在家,她媽也幫她按,可她卻抱怨越按越痛,一定要等我回來讓我按。後來她的四肢關節也開始痛,我就動手給她做了四個簡易環狀熱水袋,裹在關節處,竟也有效果。
一個月來的煎熬勝於過往十年。我先後又給她換了三四種藥,卻隻能眼看她日漸凋零。一晚,我跟她爸商量:“算下來一星期換一種藥,我們恐怕沒多少星期了,得想其他辦法。”她爸歎息,轉臉看我母親。
母親反問我:“那依你的意思呢?”
我很清楚,除了我和躺在隔壁尚不知情的晨兒,這所公寓裏其他四人早已不抱希望。可越是在這種氣場下,信念越是堅定,我像一顆冷靜的釘子,冷靜得令我自己都害怕,悲傷在那一瞬間消失,我變得異常樂觀。
我說:“癌症也不過就是一種疾病,總有人治得了,就看能不能找對醫生找對藥。”
她爸說:“問題就在於到哪去找這樣的醫生和這樣的藥。”
我說:“剛打聽到,青浦一家中醫院有個八十多歲的退休老中醫,行醫六十年,都叫他再世華佗,治好過很多癌症病人,晚期的都有,不過老先生近年來深居簡出,立下規矩,每周三上午親自接診,要掛專家門診號,不接受預約,其餘時間隻能見到他的徒子徒孫,明天周三,我們帶晨兒去找他,好嗎?”
她爸又轉過臉去:“顧醫生的意思呢?”
母親先是驚愕,漸漸開始擔憂起來:“這陣子跑東跑西辛苦你了,你自己沒事吧?”
我誇張地搖頭:“沒事!我能有啥事?”
母親勉強點頭:“那今晚都早點睡,明早出發,車子開去青浦也要個把鍾頭呢。”知子莫若母,這個關頭最不忍澆滅我希望之火的人便是母親,她很清楚,支持我未必能救晨兒,但能救我。也許她早已洞見兒子冷靜的外表下暗藏癲狂。
次日晨,我們幸運地掛上了專家號。“老神仙”好一番望聞問切,診完後胸有成竹,給晨兒開了藥。一千元一粒的黑色藥丸,早晚各一粒,十五天一個療程,直接向他身旁的助手付錢拿藥。我們先買了一個療程。依“老神仙”所言,第一療程便會有明顯效果。
臨別,我給“老神仙”塞了個紅包,仙人沒有推卻。也正是那坦然從容的微笑令我相信,此人正是我們苦苦找尋的大救星。
“老神仙”沒騙人,效果確實有,且立竿見影。她服藥第二天便開始吐血。我傻眼了,二話不說,驅車幾十公裏,死纏徒弟,請師父來問究竟。徒弟為難,隻肯將師父家電話給我。
電話裏,還沒等我把情況說完,“老神仙”開口便問:“是不是吐血了?”
我說:“是啊,正想問,怎麼回事?”
“老神仙”大笑:“這就對啦,血隻是表象,吐出來的其實是癌組織細胞。”
我一聽欣喜若狂,恨不能順電話線再遞去個更大的紅包。
這天起,她便無一天不吐血。每吐一回,就有三種滋味死死糾纏我,既心疼,又欣喜,還有些忐忑。我三天兩頭打電話問“老神仙”:“這麼個吐法,真嚇人,應該不會有事的哦?”其實我不過想從“仙人”口中得到些安慰和鼓勵。可後來老人漸漸不接電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