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小鎮,實在是小鎮,小中之小。本來就隻稀稀拉拉的幾口人,兼之地方又偏僻,外人少有涉足。每有來訪者,幾乎當日就會傳遍山內山外,並抵上好幾日至好幾十日的談資。
而今天,我一下山,便知道有外來人了。
少有的幾個路人,於酒鋪門邊,紙窗邊,三三兩兩,窺窺探探。
又不是沒見過人樣。我輕哼著踱進門,埋頭算帳的金掌櫃甫一抬頭看見我,就如盼到救星似地迎上來,這異樣的熱情使我受寵若驚。“哎喲……我說狗尾啊,可不能讓你師傅再這麼喝下去嘍……他這一下午又喝了我十盅上好的杜康!”說罷捶首頓足,大有痛悔莫名之狀。
我的目光越過金掌櫃肥巨的身軀向內探視,果然瞅見竹父正襟危坐於涼席之上,與一個陌生人對飲。這又是他的一大與眾不同之處,旁人之醉,越醉越斜,斜至爛醉,竹父之醉,越醉越直,直通天竅。因他平日反倒是歪著橫著坐的。
我深知他此際僅僅是看著清醒,神識早已混沌了,隻知灌酒。但要讓這個酒鬼在沾酒後停止喝酒……恐怕隻能等他醉到人事不知了。
我隻好委屈地盯著金掌櫃:“大掌櫃誒……”
“咳,打住打住,‘這世上斷沒有叫徒弟管教師傅的理’,你想說這個,是不是?小子,陳詞濫調就別拿出來抖啦,快去給我收拾收拾!”
“哦,是。”
臨窗的那張桌幾上,空碗整整齊齊地摞成一疊,那是竹父的。而他的臨桌上一個空碗也無,哐哐啷啷地碎得滿地都是。鎮裏的人,多半顧及酒鋪生意,不會隨手砸碗,這個人……顯然是個外來者了。
不過……這樣的瀟灑豪邁,才是我心目中男子漢大丈夫的喝酒方式啊!再看那人,單是坐在那,就仿佛一座塔似的,快要直入雲霄了。略一揚頭,那一雙怒目,愈覺精光四射,盛氣逼人,兩道虯眉糾結飛揚,卓有威儀。而下巴上的胡子根根抖擻,亦是糾結飛揚,似乎是很久沒有打理過了,比照他的衣著,都顯出風塵仆仆來。
我一邊蹲在地上清理著碎片,一邊情不自禁地仰望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他身邊還坐著一個男孩,渾身上下被一條古銅色鬥篷裹得密不透風,就連頭臉都遮住了一半。他的小身板挺得筆直,雙手規規矩矩地貼在腿上,頭卻低垂著,使得那條鬥篷隻在他脖頸與肩背的銜接處略微彎折了一下,之後一瀉如注。他從剛才起就維持著這種坐姿,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