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泮無風,江上有霧,我順著江岸狂奔,霧大,不辨來路,不知去向。
實在乏透了,幾欲歇腳,無奈雙腿百喚不靈,自行其事。風景都是重複的,除了霧還是霧,索性閉了眼……聲音也單調,隻一味地“嗡嗡嗡……”,不知是我兩耳灌風的虛鳴,還是江水粉身碎骨的轟鳴……
江水粉身碎骨後怎麼樣呢,消失了嗎……來點什麼有趣的事吧,即使停不下來,我絕望地想。恰巧——或許是恰巧罷,飄來了一縷琴音,說來也怪,琴音輕而淺,卻是穩穩地浮在“嗡嗡”聲之上,大概應該很美妙的……莫說是對牛彈琴,乃是因為目前正在奔跑狀態的我有心無力……真的,信不信隨你,不過來首歌就更好了……誒?真的來了?誰唱的呢……“南有喬木,不可休思……迷陽迷陽,無傷吾行……江之永矣,不可方思……鳳兮鳳兮,何德之衰……漢有遊女,不可求思……來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誰這樣顛三倒四地唱歌呀,笑死人了,我咧嘴一笑,頓時氣息一岔,“轟”地一聲,仿佛有什麼爆炸了,之後所有的聲音都彙成一聲長嘯。我猛然睜眼,謝天謝地,終於在霧幕後隱約看見了一麵山壁。……嗯?一麵山壁?在我的正前方?而我百喚不靈的雙腿正自作主張地筆直邁進,速度絕倫。……我能否鋸之而後快?可憐我心裏尚在困獸猶鬥(僅僅是心裏),那麵山壁卻不可避免地越發逼近了,粉身碎骨後怎麼樣呢……我又閉了眼……嘯音沉楚,聽得久了……倒像是在絕叫。
我命絕矣——
“咚——”額前一陣驚痛,怕是要腫了。我齜牙咧嘴地張開眼,麵前黑漆漆的,隻在邊角處漏進幾束明晃晃的天光。
伸手探了探,表皮糙雜紋理順遂。很顯然,抵在我額頭上的,是樹幹。
“惡!什麼鬼天,睡覺還要撞樹!”我拈起手邊的毛毛草,輕輕搔著已然腫起的大包,又癢又痛。不由恨恨地踢了身下的碧桃樹幾腳。
那碧桃樹開得正好,哦不,乃是開到好過了。被我這麼一踹,哆嗦幾下,嘩啦嘩啦地落了一陣桃花雨。
我覺得好看,立時轉怒為喜,拍手大笑。
可惜隻是那一霎兒就完了。我轉念一笑,抬腿又踢,花又落,落完了又踢……
正踢地興起,忽然一腳蹬空,背心順勢向後一仰。我心中著慌,連忙伸出五指在空中虛抓,卻沒抓住樹幹,手舞足蹈地栽下樹去。
饒是那樹並不很高,也足夠我摔得青頭土臉,筋骨欲散了。想要開口罵兩句,卻啃了一嘴的泥。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力氣爬起來,迎麵就撞見立在桃花樹下閑閑的阿南。
阿南才九歲,比我小四歲,但我總覺得她是不大像九歲的。
我有點心虛,遊目四顧:“阿南,什麼時辰來的?”
碧桃樹邊有條溪流,溪水蜿蜒瀉入山穀,飛花濺玉。穀中生滿幽茂的綠竹,均為竹父在多年前手植。竹父這個人,雖然愛竹成癖,自己卻不肯住在竹林中,搖頭晃腦什麼:“此地唯風神秀異者居之,或高爽邁出,或溫潤恬和,或清易令達,或遠有致思,俯仰日月,胸中丘壑……”末了,又苦著臉補充一句:“吾去之遠矣……”我含混聽罷,心下不以為然。我們這些山民的住處隻要盡量能避風日,不漏雨水,地氣暖而少蟲蛇,就已極好,誰住都一樣。再說了,至少阿南……不覺低頭,唯見她一雙眸子春水也似的,澄明靜好。
她卻不答,也不理我的滿身塵土,隻是指著一地花屑:“何故?”
“哦,做夢呢。”
“你做夢?碧桃樹做夢?”
“碧桃樹會做夢?”
“你說呢?”
“我又不是樹,哪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