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悄然淡出的衰退期(3 / 3)

文學與時代是密不可分的,文體與時代也是有著深刻聯係的。這其中既有著時代對文體的不同要求,也有文學自身發展的內在規律,唐詩宋詞元曲都是最好的證明。書信體小說的興起與繁盛,與五四精神在文學中的彰顯有著邏輯上的因果關係,而中國古代文學書信的深厚積澱也為其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隨著普羅文學的興起,特別是全民抗戰和緊隨其後的解放戰爭的展開,短小、直白、鼓動性強是時代對文學提出的新要求,細膩、纏綿的書信集和書信體小說都悄然淡出時代文壇,讓位於更適合時代需求的報告文學等新文體作品。而且抗戰以來“一切的文藝刊物都以最大的地位(十分之七八)發表報告文學;讀者以最大的熱忱期待著每一篇新的報告文學的刊布;既成的作家(不論小說家或詩人或散文家或評論家),十之八九都寫過幾篇報告。”

即使度過了特殊的戰爭時期,隨著小說發展走向成熟,讀者也變得越來越喜歡客觀性強的題材和體裁,“在一部‘客觀小說’(objective novel)人們更傾向於讓作者的態度偽裝起來或者幾乎隱藏不見了。”他們更願意用自己的眼睛去發現,用自己的心靈去體會,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而不是直接地接受作者主觀傾訴的思想和情感。這樣書信體小說曾經的優勢變成了劣勢,人物直接的抒情為間接的語言和行動所取代,並且小說人物也更加複雜多樣,不像五四時期以知識分子和學生為主,書信體就不再是作家們常用的表達方式了,實際上從其後期複合型敘事結構的出現我們已經可以看出這種端倪。

2.書信的衰微與書信文學的失寵

如前節所論,隨著現代文學尾聲的臨近,書信體小說也正在淡出文學舞台,曾經的天時地利人和都已成為過去,曾經的繁盛也隻給現代文壇留下一大批的原創作品。建國後17年間的文學主要是對革命和戰爭年代的回憶,在建設社會主義新國家的統一口號下,作家協會采用了新的創作方式,文人們失去了過去的寫作自由,寫什麼、怎麼寫都是政策規定好的,相對於五四以來現代小說多樣的藝術形態,此時的文學形態單一化趨向嚴重。詩化、散文化小說的發展空間極為狹小,側重表現心理活動,尤其是複雜心理矛盾的文本為時代文學所不取,苦悶、彷徨、痛苦等曲折的心理內容是不健康的,藝術形式上的“支離破碎,朦朧滯澀”更是一種創作的“錯誤傾向”。然而最能表現作者個性的書信體小說恰是這後一種,它所擅長表現的正是主流文學反對的,集體性社會不需要這種個體的主體性話語,所以這個時期書信還在,書信體小說卻已退隱了。

隨著時代的發展,書信的生存也受到了嚴重威脅,命運已是岌岌可危。在當今高科技的信息時代,電話、電子郵件已經取代昔日的書信,手寫書信的如麵傳情功能在此也已喪失殆盡,書信再一次麵臨消亡的邊緣,魯迅當年的擔心已經成為現實。因此,與當年知識分子的努力挽救一樣,近年來已經有很多人在為此呼籲並付出行動,2005年4月,學者文人、單位團體紛紛倡議收集民間家書,更有人提出“別讓家書消失在E時代”的口號,然而“無可奈何花落去”,人們所做的也隻能是搜求和搶救現有的和即將流失的前人書信,新的又有誰去書寫呢?書信傳統如何下傳呢?今日的我們更習慣於用電話、電腦來互通問訊,更多的用口頭來代替筆頭,信箋於我們已經十分陌生了,殘存的記憶隻是在發E-mail時,選擇電腦所給定的有限的色彩背景。相較於當年的大家,手握鼠標、敲擊鍵盤的我們已無可努力。難怪網上調查人們最想得到的八件事中,“一封手寫的書信”會位居第二。而對於穀林的書信,楊之水會有一個未曾見諸文字的評語:“這是中國最後的信。”

“家書抵萬金”的時代一去不返,中國現代書信體小說因時代而生,也因時代而退,在當今書信漸趨消歇的高科技時代,淡出已經是文運所歸。“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燈前看封篋,題字有平安”隻能是供我們想象的存留於文學作品中的美好情感了。如本書第一章的論述,五四文人的努力挽救了書信頻臨消亡的命運,延續了這一傳統的書麵交際方式,為現代文人保留了溫馨的精神後院。而且他們關於尺牘的努力還收獲了豐碩的副產品——書信文學,書信體小說便是其中最豔麗的奇葩,但今天這朵奇葩已經枯萎日久而近於凋謝了。

在書信體小說已經幾乎銷聲匿跡的當代社會,偶爾也會有鳳毛麟角出現。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知名者有靳凡的《公開的情書》,初稿完成於1972年,曾以手抄本和打印本的方式在知青中廣為流傳,1979年發表於文學刊物《十月》上。文本由老久、真真、老嘎、老邪門等一群被分散在農村的大學生們之間的通信組成,其中談情說愛的部分很少,更多的是對於革命理想、祖國命運、個人感情和科學藝術的種種思考,沒有完整的情節敘述和形象的人物刻畫,思辨、說理和抒情是其構成要素。小說充分張揚著啟蒙主義的精英意識和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先覺者的驕傲,既顯示了一代人對真理的苦苦探索,又表達了他們堅定的信念:“我們深深苦惱的是為什麼年輕人的思想這麼混亂,似乎理論的危機已使很多人從根本上對未來喪失了信心。但我們努力探索著,希望我們的工作成為茫茫大海中的一盞燈,給年輕的朋友們指明方向。我們堅持不懈地努力,不讓奮鬥精神喪失,不讓熱情的火花熄滅。我們決心走一條和許多年輕人不同的道路——在理論上進行探索的道路。”這其中蘊涵的探索精神和洋溢的青春激情與五四精神可謂一脈相承,也因此而使書信文體再次發揮了它善於描繪精神世界的特長。

台灣以生命刻寫女同誌愛恨情欲的女作家邱妙津的遺作《蒙馬特遺書》(1996年),是台灣當代女同誌書寫的經典作品。文本以書信體的形式,呈現她對創作、愛情的思考,真誠坦白地直視生命的傷害,同時渴求純粹無瑕的愛與被愛,讀來不免為作者的執著所感動。作為邱妙津的最後一部小說作品,該書不僅是一部充滿豐富哲學思辨過程的創作,更是作者以最後生命與濃烈情傷鍛鑄、並向世界告別的懺情書信;既蘊藏自畫像的況味,更刻畫了一個年輕女子在異國落寞孤寂生活中的夢想追求,以及脆弱生命底下充滿無限可能的愛與執著,此書於1995年她在巴黎選擇結束生命後的次年出版。

《黑匣子》是以色列當代最富國際聲望的大作家之一阿摩斯·奧茲的書信體小說。其作品已被譯成將近30種文字,榮獲多種國際性獎項。《黑匣子》曾獲法國著名的費米娜外國小說獎和H.H.溫蓋特《猶太季刊》文學獎。伊蘭娜和阿利克斯在經過狂熱的性愛和相互折磨後終於離異。但在音訊全無的七年後,伊蘭娜為了他們桀驁不馴的兒子寫信向阿利克斯求助,由此重新揭開了過去感情的傷疤。小說從幾位當事人不同的角度細膩而深刻地展示出他們“過去”和“現在”跟時代和政治緊緊糾纏在一起的愛欲情仇,深入地探討了政治、種族、性愛與個人命運等重大主題。

近年來網絡小說非常走俏熱門,七小的《網絡情緣》(又名《女孩雲柯》、《愛情走出網絡》)等通過書信及內心獨白的形式,表現當代青年對於網上情緣的思索,這也算是書信體小說的一點尾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