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繁盛期凝視社會與生活的低吟(3 / 3)

前麵提到過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開啟了不僅是書信體而且是整個現代小說的新文風。少年汪中是佃農的兒子,父母被地主逼死,他一度想做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但因土匪已被官軍打散而作罷,重病中被好心的老夫妻收容,後跟隨一個川館先生四處流浪,而這位江湖先生的同誌之好讓他無法忍受,設計逃脫後淪為乞丐,沿街乞討到H市雜貨店,被老板劉靜齋收為學徒,期間與劉女玉梅相愛,劉老板發現後將汪中發落到W市洋貨店,並逼女兒另嫁,玉梅含恨而死。汪中後來又當過茶房、工人,因參加“二七”大罷工被捕,出獄後入黃埔軍校,在東征陳炯明之役中英勇犧牲。蔣光慈在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說中,以宏大的氣魄、率直的筆墨,描繪了主人公從1915年至1924這十年間的漂泊經曆和飽受創傷而又不斷奮起的堅強內心。為我們展示了從五四到“五卅”的中國社會各階層狀況,鄉村中地主盤剝民不聊生,土匪官軍一樣橫行,流浪藝人壓抑變態欺負弱小,商界市儈爾虞我詐為獲利賣日貨不惜殺人,青年人的純真愛情不受保護,“二七”工人大罷工如火如荼,黃浦學生軍作戰英勇頑強。作品一掃愛情小說的話語霸權,不僅大大地擴充了書信體小說的表現內容,而且改變了書信體作品中單一的纏綿細膩的情感特色。猶如北宋蘇詞開一代豪放詞風,《少年漂泊者》為書信體小說的創作注入一股強勁的陽剛之氣,文前所引的《懷拜倫》就是很好的注腳:“拜倫嗬!/你是黑暗的反抗者;/你是上帝的不肖子;/你是自由的歌者;/你是強暴的勁敵。/飄零嗬,毀謗嗬……/這是你的命運罷,/抑是社會對於天才的敬禮?”用作者在這部小說“自序”中的話說是“我忽然跳出來做粗暴的叫喊”。但恰恰是這種新異的創作特色使《少年漂泊者》獲得了成功,在1926年到1932六年間出了十四版,汪中的形象鼓舞著一代人走上革命的道路。

左幹臣是用書信體小說創作的一名健將,在我們的統計範圍內,他共有六篇(部)書信體小說,前邊討論過他的兩篇(部)革命題材的作品《征鴻》和《遺書》,中篇《他瞎了》則在更為廣闊的社會環境中,描繪了一名中學畢業生的悲慘遭遇。趙民為逃避不自由的婚姻而出走,毫無社會經驗的他結交了同船的何君,並隨其在半途中的A地下船遊玩,很快便被對方用賭博騙光了身上的錢,不得已加入了其非法組織,表麵上則以小學教員的身份做掩護。在小學校裏,趙民愛上了女教師慧芸,但對方已經結婚而且夫妻感情頗好。他再次開始漂泊,到了W縣為生計去作縣公署一個科長家廚房的仆役,因為辦事細心又識字,被主人提拔做了跟班小吏。很快他得到了全家人的賞識,而科長的二姨太也愛上了他,為了發泄得不到慧芸的煩惱,他在真心愛他的二姨太身上實行報複,獲得了她又因為聽說慧芸死了,便決定離開W縣去祭慧芸的墳。過度的傷心使趙民幾次暈厥,在墳地呆了一夜後回到旅館一病不起,幸虧好心的旅店老板盡心照顧,並留他當了管賬先生。偶然的機會他得知慧芸還活著並和她丈夫很好地在一起,便立刻決定去找她,然而慧芸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並的確生活得很好,而愛他的二姨太卻為他而死了。“我今後不願再看這些不美麗的東西了,再不願意參與這明知其不快樂的事情了。……世界上再沒有更美麗的事情了,我何必再要我的眼睛?”萬念俱灰的趙民從此便失蹤了,他弄瞎了自己的雙眼,消失在深山邃穀之間。小說刻畫了正麵、反麵的各色人物,貪婪狡猾的賭徒、心無旁騖的慧芸、情竇初開的富家小姐、癡心的二姨太、好心的茶房、善良的旅店老板等等,就是最後出場的吳開文和他的女友,作者也是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人物的勢利與虛榮。趙民的生活從鄉下老家到A地小學校、W縣科長家再到A地小旅店,也算是較為廣闊的社會環境,但因為人物始終以自身的愛情作為生活乃至生命的中心,整個作品便顯得氣象不大,感情基調也以悲憫為主,缺少《少年漂泊者》那樣開闊宏大的氣魄和積極反抗黑暗的精神。但人物的悲慘遭遇,特別是文本以趙民給母親長信的形式來進行敘事,很能打動閱讀者的情感,引起其強烈的共鳴,如果說《少年漂泊者》給人以奮進的力量,《他瞎了》則讓人飽掬一捧同情之淚。

左幹臣的另外兩部短篇《落英》和《古佛》(同是1929年)的題材比較少見,前者是歌女中的過來人“老姐姐”寫給正走紅的“小姑娘”的經驗之談,道盡了風塵女子的辛酸。“老姐姐”用一個故事來使“小姑娘”猛醒,月容是“老姐姐”兒時的同窗好友,兩人再相逢卻是在她們賣唱的歌廳,後來兩人分別嫁人,但都沒有好結果,月容生孩子後被闊少拋棄,含恨而死,“老姐姐”也離開了有婦之夫,來到上海做起“長三”,如今人老珠黃,頗生琵琶女的感歎,文尾勸誡“小姑娘”不要以為生命永遠綴著鮮花,要警惕人間險惡。《古佛》係背叛佛門的思凡女尼寫給她的師父的長信,訴說了自己內心性的萌動和對普通女人生活的渴望,她寧願做一個凡俗的女子,而不願青燈黃卷、古佛相伴地度過一生,“我將去追求我理想中的事物了,我要享受,我要尋歡,我要捏成若幹種數的模型,留待我到你那樣年紀時去回憶,去摸索,去懺悔!”小說抒寫了女尼人性的覺醒和對個人幸福的強烈而執著的追求,帶有五四初期文學“人的覺醒”的印記。

楊義先生曾總結過:“現代文學的現實主義,是以人間的血淚培育根苗的。”的確,我們在閱讀現代小說時,接觸最多的關鍵詞彙是貧窮、憂鬱、黑暗、自殺等等,書信體小說也是同樣,洪靈菲《氣力的出賣者》(1930年)是兒子紹真寫給母親的信,父母親和哥哥弟弟都給田主種地,他們的氣力被田主買取,父親因過度的勞累和屈辱,喝醉後把所有的怨憤發泄在妻子和兒子身上,紹真不堪忍受其暴虐才離家出外謀生,仍然是出賣氣力,隻不過對象是資本家,而後者的剝削並不遜色於田主,甚至比他們更可怕,資本家因為暗中和官府勾結,他們可以隨意壓低工錢或延長工作時間。紹真是製鹽公司的夥夫,每天在大火爐邊工作十二小時,一個月才掙十二塊錢,而他還必須挨下去,因為“失業是比較害病和死亡更加可怕的”。被榨幹了最後一滴血的紹真得重病橫陳在地板上,他幾年來出賣氣力掙得的全部財產是一條蓋在身上的破洋氈,這封信就是他寫給母親的訣別書。和大學生的接觸,他已經明白自己和家人受剝削的原因,知道不反抗便難逃被宰割的命運,他渴望他的病能夠痊愈,“我以後的生活將要照著那些大學生們的說話去複仇,去做鬥士,並且要去喚醒一切和我們同樣受壓逼的人們去做著徹底的破壞和建設。”雖然事實上紹真已經不可能實現他的理想,但小說卻鼓舞著更多人為了這一理想去奮鬥。《氣力的出賣者》是書信體小說中不多見的描寫下層勞動人民的小說,雖然因為書信的極有文采,使讀者感覺其書寫者身份的不真實,但文本畢竟反映了社會下層普通人所受的苦難與悲憤的情感。

以暴露和批判為主題的書信體小說還有顧仲起的《歸來》(1928年),憂鬱的“我”在船上被當做瘋子,又抓入巡捕房,出來後靠做工養活自己,但很快就失業了,明天的日子還不知道怎麼過;茅以思《南行》和《夜禱》(1931年)為上下篇,是在海豐教書的“我”與女友的通信,主要寫守備部隊撤走後,人們對匪患的恐懼和當地軍政的混亂;古有成的《自殺》(1928年)敘一青年因宿娼染上梅毒而投水自殺;穆時英的《咱們的世界》是一個窮人對自己作海盜經過的回憶,裏麵多有對社會的不滿之辭。徐培仁的《一個漂泊者》中護士的一段話從一個獨特的角度,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可以作為此類主題的一個總結:“醫生是不平等的,虛偽的殺人者:看護是醫生的走狗,我們給資本家醫好了病,便是留給他們在世上多享幾年庸福,多虐待些平民;給平民醫好了,是使他們在活地獄中多吃幾年苦。我每次看護一個病人,我覺得我心中的罪惡之膜便添厚了一層。”

當然,每位作家由於經曆的不同其人生觀也相異,他們觀察社會人生的角度以及作品所攝取的內容都會有所不同,有人看見黑暗與不平,也有人從生活中感受到幸福和趣味。

沈從文《男子須知》(1929年)由八封信組成,山大王石道義派人下山送信給宋伯母,要求迎娶其女大妹妹,而此時省府的官軍也正與山上土匪議和招安,最後是皆大歡喜,石道義變成了清鄉支隊司令,負責一方平安,大妹妹成親後發現山大王並不蠻橫粗魯,簡直是謙謙君子,夫妻恩愛,如膠似漆。小說很有點後來《蕭蕭》的氣氛,一切都在懵懂之中似有天意,既出乎人物和讀者的意料又是那樣得順理成章,土匪也是本真之人,有趣的是他派來送信求婚的人,並不是人們想象中的嘍囉神氣,而是最普通不過的鄉下人模樣,第二次來送禮的更是一派斯文,後麵還跟著拿包的小童,遞上的名片是主任參謀。一切都因錯位而顯得詼諧,這場婚姻也是,宋伯母本來是千方百計推脫,實在是害怕山大王才勉強答應,哪裏知道差點錯過女兒的幸福呢?讀罷不禁感歎造物弄人,也為作者的巧妙構思和語言才華而折服。另外,《男子須知》的敘事視角相對豐富,屬於現代書信體小說不多見的多聚焦敘事,對此我們在第四章關於書信體小說的敘事角度部分有詳細論述。

張天翼《三天半的夢》(1928年)一反我們上節討論的“回歸又出走”的失望與無奈,寫回到家鄉的天倫之樂。小說把回家省親當做夢一樣,這裏沒有常見的父子衝突,或因為貧困帶來的尷尬與矛盾,而是滿紙的親情洋溢於字裏行間。母親隻埋怨兒子寄信少,卻不提寄錢的事,別人問起還替他圓場,父親出去叫了一桌酒菜,已經悄悄付過錢了,在不富裕的家庭,這樣的父母的確難得,所以“我”感覺回家如做夢一般。

張靜風《曉風的寒窗》(1931年)是曉風與妻子的通信,曉風求學得不到父母的支持,貧窮至極,受盡二伯父的冷眼,後為友人垂青到軍界作法官,得到總司令的賞識,提拔為軍法處長。前半部頗為寫實,文筆傳神,特別是幾個窮學生在外過年一段,格外生動辛酸;後邊則是中國傳統文學中“熬得寒窗苦,終為人上人”的模式化情節,顯得境界不高。

陸晶清的《素箋》(1930年)係信十封,分致十個對她有恩有情的陌生人,故事真實而富趣味,可當小說讀,也可當記事散文讀,蘇雪林在她的《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中則視其為中篇小說。《素箋》的形式完全出於作者獨創,其寫作技巧,在那個時代應該算是新鮮的,陸晶清寫這篇小說時,不但將自己寫了進去;而且記錄了自己的真摯的感情。十篇書信塑造了十個或陌生或由陌生而熟悉的男子,這其中有旅途中萍水相逢的熱心人、在船上給予極大幫助的軍官和兒時落水的救命恩人;有對她心生愛慕的鍾情少年,如失意的吹簫者,山中的純真少年,學校球場上的朋友,百花洲的崇拜者,月夜奏琴人,贈楓葉者,宴會上認識的憂鬱情人等。作者文筆清新純美,幹淨利落,每一個小故事都可以敷衍成一部優美的愛情小說,但作者用現實理智的利刃切斷了這種浪漫的可能,而正因為如此,作品才顯得真實,也才具有回頭看時一絲淡淡的悵惘,洋溢著一種通脫靈秀之美。

既然是社會各階層的寫真,相較於前邊三種題材,此類文本所反映的社會生活麵要廣闊得多,作者的寫作風格也迥然不同,惟其如此,書信體小說的創作才呈現出繁盛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