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樣說時,他便來了興趣。於是,他便問道:“看來你頗得其中意趣,能否有幸聆聽?”
“如果你不嫌擾耳的話。”
他聽後笑了笑,說:“豈敢。求之不得。”
然後,我們相視一笑。
倘若稍用心讀完《紅樓夢》的話,我想一定知道曹雪芹筆下有兩個寶玉的。一個是居身於大觀園內的賈寶玉,一個是處世大觀園外的甄寶玉。而且,兩家還是至親,頗有姻緣。
在我想來,所謂賈寶玉就是假寶玉,所謂甄寶玉就是真寶玉。這種極簡單的諧音藝術手法,略一用心也就看得出來了。但是,這簡單的藝術手法其中卻是真正寄寓曹先生的一番深意的。回得味來方覺出是別有洞天的。
甄賈寶玉兩人不但麵貌相同,舉止一般,而且性情也是一般無二相似得很。他們都異於當時社會道德文化所認可的知禮曉義之人。因他們都不喜讀仕途經濟之道的文章,卻樂居女兒群中,遊戲玩耍,作歪詩,填邪詞,真真是滿肚子不合時宜。但我們還是應該注意到他們兩人的性情也隻是在幼時時相似而已。
然到兩人漸大時,甄寶玉的性格卻大殊於賈寶玉。他不僅反致身於仕途經濟之道,而且還極熱衷於仕途經濟之道。自言往日皆是迂想癡情,今悔悟而改之,也是曆盡了人生甘苦,領略悟出些世道人情的緣故。甄寶玉如此言論以致使賈寶玉感到自己與其如冰炭不相合,知己之夢遂滅,傷心得很,稱其為祿蠹、蠢物。
不管賈寶玉如何暗罵甄寶玉,但終究甄(真)的還是真的,賈(假)的還是假的。這是任何一個社會中都最真實的自然法則。而且這社會也是容真不容假的。基於如此道理,他賈寶玉最後不得不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陡然不知其何所去了,紅塵鬧市不複有他蹤影了。而甄寶玉自去走他的仕途經濟之道,當他的官,享他的榮華寶貴去了。
曹雪芹在這點上不愧是大智大哲,也是有膽氣敢於直麵真實人生的勇士。盡管他很富有浪漫的理想主義精神但他還是無奈而又悲情地選擇了真實。雖然這真實有些悲然愴心,但他還是沒有逃避。於是,他便讓人們較喜歡偏愛的寶玉取姓為賈(假),讓人們後來厭煩甚至於有些厭惡的寶玉取姓為甄(真),讓賈寶玉悲劇收場,讓甄寶玉榮耀登場。或許這一切隻是因為這世界隻應該是真的。
《紅樓夢》第一百二十回結篇有言,天外人傳天外書,兩番人作一番人。這句暗示之言足以給我們一個啟示:甄賈寶玉原是一個人。如此說來,甄寶玉就是活在現實社會中的真實寫照,是一張單純的寫實素描。而賈寶玉卻是寶玉理想境界中的自己,是心理狀態中的寶玉,是寶玉深刻而又曲折的心路曆程的載體。如此,大觀園內外便是可解釋為:理想境界和現實社會。這種解釋一點都不牽強。倘若你仔細用心體味一下,你便知道寶玉理想境界的破碎,賈寶玉的迷惘、幻滅正是同大觀園衰落是一道的。大觀園自原初表象上的安平到最後的矛盾衝突凸現以致於最後的千瘡百孔的衰落,這一過程其實就是寶玉理想世界逐漸支離破碎的過程。
幼時的寶玉雖然存有理想世界的生活和現實的生活之分,但是由於幼時之人尚未真正步入生活、深入生活、深入社會,其獨立的思維方式和未形成的思想構架和社會主體的思維方式思想構架尚未直接的、激烈的衝突和矛盾。這時,寶玉的理想世界生活和現實社會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一致的、和諧的、無分裂性的。所以無論是生活在大觀園裏的賈寶玉還是生活在大觀園外的甄寶玉都是單純的幾無社會性的自己,真實的自己。基於如此原因,曹雪芹先生才把他們描寫得那麼一致一般無二,相似得很。
景情隨時移。
隨著寶玉的成長,生活入世的問題就無可逃避地擺在了他的麵前。誰都不可能在自己所幻想的理想世界中活上一輩子。寶玉他也不免要步入實實在在的現實生活去麵對生活應酬世情。如此,他不免要在一定程度上漸被世俗世情熏染,被現實生活所折服或所迫服。他自覺或不自覺地便走上了仕途經濟之道,鑽入了社會的舊套。這個過程也是寶玉理想世界中的自己和現實社會中的自己逐漸產生裂縫以致於最後幾乎徹底分裂開來的過程。雖然寶玉也曾是那樣地迷戀他自己的理想世界。在那裏,他還沒被世情完全所迫服,他還在堅持著自己的理想信念,努力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但理想世界終歸是理想世界,它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經不起生活的敲敲打打的。隨著寶玉的逐漸成長,逐漸地步入生活,深入社會,理想世界也便隨之而自然地破裂而粉碎了。於是,寶玉理想世界中的自己便以出家為僧斷絕七情六欲這一消極的方式,自覺而又積極地超脫出了他的理想世界,讓寶玉在理想世界和現實社會中徹底再度二位一體。去假(賈)存真(甄)了。但這或許也就是理想世界無奈而又終極的命運吧!他聽時始終麵含笑意。聽完後,他說道:“所言極是。”
我聽後微微然一笑。
而這些有關《紅樓夢》的想法都是先前我還是唯佳時,我共他在一起,他講給我聽了。他原本是個紅樓迷。想不到時至今日卻成了我們再次相識的紐帶,溝通的工具。我知道我這一番言語也足以讓他對我生出不一般的好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