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頭的那年跑到城裏,再沒敢回來。等你們開來證明,工作隊宣布給他寬大時,鬼子就投降了。國民黨在城門安上卡子,不許人隨便出城。隨後打起仗來,聽說是叫國民黨抓了。”
“那,那,你男人呢?”
“跟我圓完房走後就沒回來過。我不怪他……”
“你剛才說他當了國民黨兵?”
“那桌子上茶葉罐裏有封信,是村長交給我的,還給我念過。你瞧瞧。”
郭宏遠在茶葉罐裏找到那封信,是兩個月前從香港轉寄來的。抬頭寫的是魏長生。信上說他已到了台灣,也許不久就能回家,除了囑咐魏長生保重身體,還叫小鰻跟他分手,另嫁他人。理由是他不想跟個沒知識的鄉下女人一塊過。要不答應這件事他就不回家來。還勸他爹說,小鰻沒有別的錯,在他家辛苦了這些年也對得起四十斤糧食了,盡量把她嫁個好人家。孩子太小,她願帶就帶走,木要難為她。這封信就給她當辦離婚的憑證……
老郭看完,沉了半天,問小鰻:“你想怎麼辦呢?”
小鰻說:“村長叫我別急,先好好考慮考慮。他說現在正搞民主改革,實行婚姻自主。寶華當了中央軍,魏長生下落不明。村裏早就覺得我這算個問題。如今有了寶華這封信,事情就好辦了。從那邊講是他要跟你分手,從這邊講你得劃清界線,隻要你想離,沒人敢攔。可你得先打算好,你沒有娘家,離了婚上哪兒去呢?再走一步嗎,帶個孩子嫁人隻能給人做填房,免不了孩子受委屈。還在這住著嗎?離了婚他爺倆的兩份地就得從你手裏拿出來。土改時已經講得明白,那兩份地算你代管,等他倆有了準信再作處理。貧農團說的話不能不算數。你娘倆過日子挺艱難,再拿出幾畝地去,日子不好過啊。”
老郭說:“他說的不對。這是跟國民黨劃清界線的大事。不能為了幾畝地要頂反屬的帽子。”
小鰻說:“看把你能的,就你懂事。”
老郭問:“那你怎麼想的?”
小鰻說:“我現在不離。我倒不為那兩畝地,當初我跟魏寶華說過,咱倆那件事他要給兜著,我不忘他的好處,我要補報他。人家那事忍下來了,我不能虧心。我走了孩子他爺回來咋辦?我不走這還是個家,我一走就全完了。要離也行,等魏寶華回來,他家有了人我再走!”
老郭覺得這女人不懂政治,就勸她說:“現在是魏寶華提出跟你離婚,這算不得你不仗義。你要真心疼孩子,該為孩子的前途著想。你不早點劃清界線,孩子的家庭出身可是關係到前途的大事。”
小鰻說:“按你說這孩子非另找個爹,改個姓不可了?”
老郭說:“孩子不一定改姓。但要叫他在好的家庭環境中成長,不能受落後的家庭影響,魏寶華真要心疼孩子,將來會感激你。”
“他?”小鰻哽咽著說,“他根本就不承認這孩子是他的!孩子生下來他都沒回來看一眼!”
郭宏遠問道:“這是為啥?”
小鰻責怪地白他一眼,帶氣地說:“你真不明白還是怎麼的?你剛走沒幾天就圓房,人家知道我破了身子,疑心他是雜種!疑心另有個人是他爹!”
轟的一聲像五雷轟頂,震得老郭渾身都麻了。他自語說:“原來還有這事!我沒想到……”
小鰻冷冷地說:“你想到又能怎麼樣?親爹都不認他,我還強攀著你嗎?我能養活他,沒指望別人。”
郭宏遠歉疚地說:“你要罵就罵吧,我真是沒想到。我向組織檢查了我的錯誤,為它受了處分,就不敢再跟你們聯係,可我心裏一直沒忘你……”
“行了,今天要不是你走錯了路,你連這村子也沒想來呢。咱倆是自作自受,可憐叫孩子跟著受委屈。這話不跟你說跟誰說呢?說出來我痛快些。並沒想拖累你,你吃飽肚子走你的吧……”
郭宏遠說:“你這是啥話?不管孩子是誰的,我都有責任。我不能不管,我還有良心……”
小鰻歎口氣說:“罷了,有你這句話我就知足了。俺不能再叫你犯錯誤。”
郭宏遠說:“錯誤是早犯的,如今是處理錯誤後果的問題。別急,咱吃著飯好好商量商量,魏寶華這封信來得好,有它咱就好辦了,我決不能總看著你一個人受苦……”
小鰻似乎被煙嗆了,直揉眼,隨後就站起來去下麵,老郭接過風匣拉著,禁不住抬頭看小鰻。這時他才找到曾在他懷中的那個女人,雖說臉上多了兩條皺紋,在火光之下眼睛還是又大又亮,臉色紅撲撲的,二十七八歲健康女人的活力使她比幾年前又多了幾分風韻。她看他那出神的樣子,臉上的烏雲散了,扭過頭笑著說:“看啥,老了?老的不認識了!”當她再坐下燒鍋,要把風匣的拉手接回來時,老郭抓住了她的手,她沒把手奪回去,隻把身子閃閃,老郭攬住她的肩膀,她順勢依在老郭的懷裏,眼淚卻又順著麵頰流了下來……
老郭說:“魏長生要還活著,怎麼也該有點消息。現在全國大部分都解放了,他還音信全無,隻怕凶多吉少,你等到哪天為止呢?他這些年連封信都沒來過,你還給他守著家,也算對得起他。要走得快走,女人也不經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