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說是一向沒有見過官。於是大多數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為他曾有見過官的經驗。已經平複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著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以大義,說他不顧公移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為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於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這回的水災的責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了。
大家就都稱讚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後,就又打了兩個大嗬欠,腫著眼眶,自己覺得好像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了中艙。艙裏鋪著熊皮,豹皮,還掛著幾副弩箭,擺著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才看見在上麵,就是自己的對麵,坐著兩位胖大的官員。什麼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他們叫我上來的。"他眼睛看著鋪在艙底上的豹皮的艾葉一般的花紋,回答說。
"你們怎麼樣?"
"……他不懂意思,沒有答。
"你們過得還好麼?"
"托大人的鴻福,還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說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葉子呀,水苔呀……
"都還吃得來嗎?"
"吃得來的。我們是什麼都弄慣了的,吃得來的。隻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
大人們笑起來了,有一個對別一個說道:"這家夥倒老實。"
這家夥一聽到稱讚,非常高興,膽子也大了,滔滔的講述道:
"我們總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頂好是做滑溜翡翠湯,榆葉就做一品當朝羹。剝樹皮不可剝光,要留下一道,那麼,明年春天樹枝梢還是長葉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釣到了黃鱔……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愛聽了,有一位也接連打了兩個大嗬欠,打斷他的講演道:"你們還是合具一個公呈來罷,最好是還帶一個貢獻善後方法的條陳。"
"我們可是誰也不會寫……他惴惴的說。
"你們不識字嗎?這真叫作不求上進!沒有法子,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
他又恐懼又高興的退了出來,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傳給岸上,樹上和排上的居民,並且大聲叮囑道:"這是送到上頭去的嗬!要做得幹淨,細致,體麵呀!……
所有居民就同時忙碌起來,洗葉子,切樹皮,撈青苔,亂作一團。他自己是鋸木版,來做進呈的盒子。有兩片磨得特別光,連夜跑到山頂上請學者去寫字,一片是做盒子蓋的,求寫"壽山福海",一片是給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額,以誌榮幸的,求寫"老實堂"。但學者卻隻肯寫了"壽山福海"的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