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回來了,隻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裏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裏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19)。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裏卻已經點起庭燎(20)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21)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沿途的風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後,才取出大家采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著細巧的木匣子,蓋上寫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22),有的是倉頡鬼哭體(23),大家就先來賞鑒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後,才決定以寫著"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後,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於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讚著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鬆皮餅,極口歎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24),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麵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麵目黧黑,衣服奇舊,竟衝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裏來了。衛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麼?--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莽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衛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去了,隻攔住了氣喘籲籲的從後麵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麼?你們不認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著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識您家呢?"
"那麼,為什麼不放我進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在那一個衙門裏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裏,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著我們的。"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麵回轉身,一麵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麼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麼好處,仔細像(25)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裏變大忘八(26)!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裏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麵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餘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這一嚇,把大家的酒意都嚇退了,沙沙的一陣衣裳聲,立刻都退在下麵。禹便一徑跨到席上,在上麵坐下,大約是大模大樣,或者生了鶴膝風(27)罷,並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著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隨員們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隻對大家說。"查的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