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李紈年輕守寡,青眷虛度,心已如枯木死灰,自來與世無爭,溫淑嫻靜,幸有一子,平日唯知一心教養兒子長大成人。是出了名的菩薩奶奶。今日在這一輩裏,自己居長,眼下又沒有個男人,寶玉雖是,又不中用,於是沒法,隻得接了。此時隻見劉老老笑著走過來道:大奶奶您來了這半日,我老婆子想問奶奶個好:總瞅不著空兒。李紈忙起身笑道:老老恕我失禮!理當先問候您老人家才是。您老看看,我來了這半日,不知招平哪一頭的話好,隻是騰不出嘴來問候您老。李紈回頭叫賈蘭給劉老老見禮,劉老老忙拉住賈蘭的手笑道:哥兒越發出息了,這時,王夫人將劉老老千裏迢迢花了許多費用,才把巧姐兒從瓜洲贖回來。不幸她娘病故,母女未能見麵。老老將姐兒收養在她家,昨日寶玉,平兒才將姐兒接回來,因老老舍不得姐兒,故一並都接了來。今兒早上她們又到閹中將我接來大家相見,可巧你們又來了,劉老老插言道:這是太太平日吃齋敬佛,菩薩保佑你們一家子得團聚呢!
這時襲人已命廚房又重安排兩桌上好酒菜。小紅和二巧三人將殘席撤去重新調開桌椅將兩桌酒菜擺上。上麵一桌坐的是:王夫人,劉老老,李紈,寶釵,史湘雲,平兒,倪二見滿桌俱是女眷,便要起身告辭。寶玉急忙拉住不容分說,硬把倪二按在自己上道坐下,倪二還要推脫,王夫人笑道:倪大爺,不要客氣了,在坐的人多是您救助過的,您是我家的恩人,今天若不是您的幫助,我這媳婦孫孫,必是淪落天涯,我娘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您隻管坐著,老身我還要敬你酒呢!倪二隻得坐下笑道:老夫人言重了,我倪二是個粗人,奶奶姑娘們的事故,正巧碰在我麵下,我不過是跑跑腿,傳傳話罷了,怎敢言恩字?說句見笑的話,若是往日,府裏的事我倪二想出點力,還夠不上呢!王夫人笑道:倪大爺過謙了。有恩就是有恩嗎!又道:寶玉,你代我給倪爺斟酒,倪二忙站起身道:使不得!理應先給老夫人斟上才是。王夫人道:罷喲!現如今咱們都是平民百姓了,休再講那些理念。
寶玉給倪二斟上酒,又過來給劉老老斟酒,劉老老隻是推讓不下,寶玉笑道:老老莫推讓,您是我家大恩人,委實應該敬的。劉老老笑道:二爺再莫提我們什麼恩呀,德的,俗話說:沒有花,哪來的果?當初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們接濟我們,說也奇,自那之後,地裏莊稼,連年遇上風調雨順,得了好收成。狗兒出去做幾趟生意,都得了手。咱們說,這不都是托府上的福?若不是這緣故,我們哪有力量顧及姐兒喲!寶玉回身給王夫人斟上酒,又給李紈倒酒,李紈站起忙去接酒壺笑道:讓我自己來,何勞叔叔呢!王夫人旁言道:今天你們幾個隻管坐著,就讓寶玉給你們斟。寶玉挨著次序:給李紈,寶釵,湘雲,平兒等一一斟了酒。下一桌便是襲人,麝月,秋紋,小紅,巧姐,賈蘭,青兒。襲人索性叫巧玉,巧環也坐下一塊吃。二巧謝了座。
席間王夫人看了看眾人,遂笑道:這是怎麼說呢?怎麼竟把襲人姑娘擠到下一桌去了,正經。人家是這屋裏的主人,我們倒坐了正座,人家坐了偏座。襲人聞聽,忙起身走過來笑道:太太這話折殺我了!在坐爺,奶姑娘們,哪個不知,我襲人自小在府裏長大,現在我的這個家,都是府上所贈,此刻我襲人能和太太,爺,奶姑娘們平起平坐,太太,爺奶姑娘們坐下吃飯,我也同樣坐下吃飯,這已經出了格,照禮太太,爺,奶用餐,我應站在一旁伺候才是,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天底下這規矩怎麼能改?這會子府裏有了難,主子奴才就不分了那還是個什麼人?襲人接著又說:前天我同著二爺,二奶奶,雲姑娘麵前起了誓願,如今爺,奶姑娘們有個難處,奔了我來,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福,我覺得我襲人又是當年的襲人。今天我盡這份家底和太太,爺,奶姑娘們一起過,永不分開,過一年,我侍奉爺奶一年,過十年,我侍奉爺奶十年,過一輩子,我侍奉爺奶一輩子。這樣,我襲人將來死了才能閉目。還有,有一朝一日府上如能重見天日,複了勳位,太太,爺奶姑娘們回了府,我襲人死活也要跟隨太太爺奶回府,再侍奉爺,奶到老,玉函若不願意去,我隻要他一紙休書,反正我是鐵了心的。襲人說到這裏,眼淚流了出來。李紈忙過來用手攬住襲人的肩膀,一麵掏出手絹替她擦淚。笑道:你的心思,怕誰還不知道,這會子又說起小孩子話來。現如今你已是蔣大奶奶了,誰還敢讓你侍奉呢?襲人聽了一時臉漲得通紅含淚道:大奶奶又打趣俺,剛才我說的全是心裏話,若不信,隻見襲人從頭發抽出一根玉簪,一折兩截。這時寶釵,湘雲,平兒都忙過來怨道:你這又何來!大奶奶剛才說的不過是句戲言,難道我們還會不相信你?襲人道:我也不是怕爺奶姑娘們不相信我,今天我特意在太太麵前再複個誓,將來太太爺奶奶回府,太太也好作主帶我走。王夫人歎道:襲人姑娘,你看看我們老老小小十來口子,住在你這裏,每天吃用全靠你們,我們家的事,聖上已聖斷,我們全家如今能都放出來,已是聖上隆恩,往後我們這些人還不知是怎樣個著落呢!哪裏還能帶你回府喲!襲人正色道:不能回府,太太爺奶姑娘們永遠住在這裏,我正好侍奉太太爺奶一輩子呢!
這時,王夫人轉過臉對劉老老言道:襲人這孩子,自小進府,我看她長大,人老誠,心實在,言語行動穩重,先前侍奉老太太,老太太見她安穩,就叫她照管寶玉。我很是放心。現在麝月,秋紋兩人都在這裏,當初不都是她調教的。直到如今兩人還是穩穩當當沒有多的言語。劉老老經王夫人對襲人這一席讚說,忽又記起那年自己醉臥怡紅院之事,多虧她妥為理料,自己才沒有出魂。此刻聽王夫人誇他,劉老老正中下懷,遂笑道:太太說的一點不假。那年我去府上,老太太留我逛園子,我就看中這姑娘,模樣兒,說話行事叫人打心眼裏喜歡。大戶人家千金小姐,我也見過不少。這會子同著太太,奶奶姑娘們,不是我老婆子說句狂話,還真沒有見過有一個比得上襲人姑娘風采呢!襲人紅著臉笑道:老老把我誇上天,掉下來摔死呢!眾人都笑了。
一時王夫人又歎口氣說道:說起襲人來,我又想起當日晴雯那丫頭,模樣兒生得是比她們幾個好些,眉宇口角有點像林丫頭。針綠女紅也巧,隻是那張嘴不招人喜歡,我看不上,覺得有些輕狂,便打發她出去。後來聽說出去不久病死了。現在想來她雖然平時嘴巴不大讓人,也是爺娘生成的,但在寶玉屋裏多年,也沒有怎麼樣倒也是個心直口快的正經丫頭。想來她那病多半是出去後屈慪所得。還有金釧,王夫人說到這裏眼睛已濕了。此時,襲人見寶玉低著頭,大有潛淚下之狀,忙插言道:事已過去多年,太太這會子提它做什麼,沒的,倒讓大家不開心。襲人故意把話岔開又道:太太您瞧!這滿屋裏大都是咱府上的人,我做夢也沒有會想到今生又能和太太爺,奶姑娘們聚在一齊呢!老太太話到八十多歲,駕鶴西去,也算高壽,隻是走得不是時候,後來聽說是當今聖上賜給棺木收殮,送入祖林安葬。老太太百年,能受皇恩賜葬,實在不容易,也算風光了。隻是林姑娘不該去的這麼早,劉老老聽了忙問道:姑娘才說的林姑娘是不是那個生得極標致的女孩?說是老太太的外孫女,襲人點頭道:是的,隻見劉老老拍手道:姑娘你今天不提起,我是再不會說的。不過今天說了也無妨。記得那年我跟老太太逛園子,我乍一見這姑娘就嚇一跳心說,天下竟有這標致的女孩,我活了這大歲數還是頭一回見到呢!心想:莫不是天上仙女兒下凡?又見她嬌嬌弱弱,我就想:人生得太俊了,隻怕不能長久。果不是小小年紀便去了。
一時眾人默默無語,寶玉伏在案上幾乎不能自控。劉老老見此情景,忙笑道:太太爺奶姑娘們,你們千萬別難過,隻聽我的,這位林姑娘絕不是凡人,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兒或是王母娘娘跟前的玉女,下凡來人間耍一耍,到時候便回去了。因為,那年我見她,就覺得她與別的姑娘不同,身上像有股仙氣似的。眾人聽了都哈哈笑了起來。這時寶玉忽然記起,上次在夢中,見到林黛玉的情形,心說這老婆子聽言果然不差。林妹妹可不是絳珠仙子下凡一遊,寶玉想到這裏,轉悲為喜,不再過於難過了。
這時襲人一旁笑道:老老剛才說林姑娘是神也罷,仙也罷,姑娘已去了多年也就罷了。隻是現如今活著的人,三姑娘雖然嫁得遠,說不定哪天忽然回來走娘家也未可知……可四姑娘這麼久,至今音信皆無,究竟落到何處何方?連點影兒也沒有。王夫人歎口氣說隻怕是在哪個廟裏出了家嘍!此時忽見劉老老用手拍著自己的頭言道:你瞧我這個記性!巴巴把這件事忘的死死的!眾人忙問何事劉老便把上回去瓜洲尋找巧姐時在瓜洲城外一石橋旁遇見惜春,僧衣僧帽,四處化緣。當時我拉著她叫她惜春姑娘!她不理我,我說你們賈家出事了,她說:什麼假家,真家你認錯人了,說罷,甩開我便匆匆走開。我追了老遠,也沒追上,因當時要急著找姐兒,就把這事丟開了。回來後趕上二奶奶病故,這事那事一攪混,竟把這事忘得幹幹淨淨。虧得剛才襲人姑娘提起四姑娘來,我這才忽啦想起這事,我估量四姑娘這會子一定還在瓜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