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是一個問號?是在一個什麼也抓不住的年紀,抓到了菊花。菊花也變成了一個問號。這個問號,存在了好久。我經常在問。問,是因為有太多複雜,且經常矛盾的回答:它就是一株花、我就是一個人,我們各安天命、各自安好……我們都一樣,又都不一樣,好像任選一個角
度,它就是一朵菊花;換個角度,它又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當我長大懂事的時候,其實我最不願意看到有人把菊花放在墓前,麵對那一張張於她而言多麼陌生的黑白照片。把這本來帶著靈性,陪伴我度過朦朧歲月的菊作為祭品,無論從現實還是從意念世界的出發,我都無法忍受。然而,人們總是很可笑的,自視高於一切物種,所以很專業的規定了菊花放在祭台。因此,我總是有點憤恨。恨又無計可施,便選擇遺忘。生活是一張巨大的網,一旦撒下來,別說我一個人無力撕開,就算有很多和我一樣的人,也還是要被這張網覆蓋的。在我疲於應付生活的同時,我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更多的精力去仔細辨清其中的緣由。就這樣,關於菊花的種種,就和空氣一樣,看不見、摸不著,可它又時時折磨著我的神經末梢。每年清明,總是它哭泣的時候。
有時越刻意逃避的,總是讓你措不及手。於我,一個白天,一個夜晚,有時也是一朵白菊。有一次,我曾在天黑的時候驅車再次探訪我少年時爬過的一座山。我不確定自己是要去找什麼,但如果非要找出一個原由,就是一種神秘的力量吧。我渴望在天塌下來之前,第一個抓住些什麼。那山離我居住的小城鎮並不遙遠,就十分鍾的路程,途中要經過一個由當地農民和菜販子組建起來的自由菜市場,白天的時候非常熱鬧,我去逛過的。然而,到了夜晚,除了天上的星星和不知誰家院子裏傳來的狗叫聲,我完全感知不到有人的氣息。除了寂靜還是寂靜。又因為在很久以前,白天的時候我曾常到那裏爬過山,途中會經過很多不知名的墳塋,其中有幾個墓碑上刻著五角星的墳頭,我曾親眼看見過幾朵白菊散落其間。那菊是純潔的,素素的,蕭瑟感與迷離並存。我和同學默默地在那座墳塋前停留了一會,猜想過那墳塋裏的人如何死亡等很多情景,但我們始終猜不到是什麼樣的緣由,在那座山上會有一座刻有五角星的墳塋。到了傍晚,當樹枝被狂風吹得嘩嘩作響,叫天子從頭頂飛過的時候,我們情不自禁地竟打起了寒顫。無論裏麵的人物曾經是什麼,都不能讓我們產生真正的安全感。下山的步子越走越快,當太陽快要落山的那一瞬間,白菊似乎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但我始終說不出是什麼。從過去到現在,一直在我心上飄來飄去,黑夜無人的時候它就在我的背脊後麵。所以,當我無意識的又路過那裏的時候,我迅速將車鎖反鎖。外麵漆黑一片,隱藏著太多我無法預知的一切。窗外,頭頂上方傳來電台轉播時男主持人的笑聲,聽著這個聲音,我盡量的讓自己鎮定,想象著我身邊有一群人的存在,我不害怕。那時,我不會試圖去猜測和疑問什麼,隻是糾結於我該怎麼跳出這個叫莫名的怪圈,故作鎮靜,做一個正常人。
當我由於恐懼,迅速把車掉頭朝著有燈火和高樓的方向開去時。童年去摘菊花的場景在離開二十多年後,又一次走近在我的眼前。床邊那個櫃頭,有昏黃燈光、黑色墨香、舊書泛黃的圖像。菊花還插在墨水瓶裏,居然沒有凋謝。我走在那時的天、那時的地。小小的腳丫,穿著粉紅色的、藍色的塑料小涼鞋,在上學和放學的路上走來走去。我很想問,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當時光的沙漏漏盡了歲月與光陰,才發現,自己想要的隻不過是童年傍晚墨水瓶裏那些沾雨帶露的菊花。
愛問並不是一件好事。
我其實並不是有意把“問菊”兩個字放在心上,嚼在嘴裏,這滋味挺不舒服。很多個秋天的夜晚,天上有月亮、有無數的星星,時常覺得很冷清,有時明明周圍有很多人,自己往往看不見。有時周圍明明什麼也沒有,卻又看見已故的奶奶和父親在笑,不說一句話,一會從遠方走來,一會又從眼前離去。白菊在他們身上飄來飄去。
2014年,立冬過後的一天,我站在陽台,無聊的觀望著,樓下有一片淡淡的菊,在朦朧晨霧中。這場景,使我又憶起了曾在雨天摘過的白菊。我是真的喜歡那樣的時候和感覺的。於是,讓兒子去樓下種菊老人那裏要幾朵回來。兒子不解,問我要做什麼用,我不知該怎麼和他解釋我的心事,隻說,我想看看菊花怎樣開放。兒子那十二歲的世界是簡單的,正是我當年摘菊花想裝點生活的年紀。他高興地點點頭,穿了鞋子,蹦蹦跳跳的下了樓朝老人家裏去。不一會,他笑眯眯的帶回幾朵菊花,我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個藍底印有白玉蘭花圖案,泡鐵觀音用的瓷蓋碗盛滿了水,兒子把摘來的菊花放進去擺在茶台上。兩朵黃色,三朵白色。有一朵黃色的,一朵白色的,都是隻開了一半。五天後,菊在瓷器裏開始枯萎,盡管我天天換水,它還是枯萎了。但我一直沒有舍得像小時候那樣,毫不留情的就扔了,而是一直就放在那個瓷碗裏。
日子,總是這樣不知不覺,到了小寒那天。下午三點,窗外迷迷蒙蒙。手機天氣預報顯示,昆明雨雪交加,氣溫 2℃,屏幕是淡黑色的,是落下雨雪的場景。打開窗,重重的寒意襲來。冷冷的雨,一直在下,沒有雪。我站在窗邊,從遠山看去,有霧氣、有電線杆、有教堂,還有承載著許多往事的公路、路燈以及一些零碎或完整的畫麵。然後看到樓下的殘菊和來往很少的車輛。隻是一個字——冷。此時,一杯茶,握在手裏,我對生命別無所求。就這麼站著,等著。或者是一片,也或者是一縷、一朵,無論怎麼樣的雪。茶盤上的菊花,五六朵,香氣散盡,冷冷清清。顏色淡了一些,幾乎看不出先前的顏色。可是,明明還是那些白色的、黃色的菊。仿佛任何時候的另一個我,也還是我。就算此時我在這裏的寒冷中,靜默,恍惚。麵對菊,我始終問不出,心裏想問的話。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問號,每一個花瓣都是一個“為什麼”。是問題,也是答案。我靜默,菊靜默。菊不說,不笑;菊不笑,不說。離開塵土,她還是菊,也或者是別的,但我是無法去定義的。趁著茶水的熱氣,我把菊花放入茶杯。你信嗎,菊花香了,花瓣又重新打開了。我也知道,再過一會,它就會從我這裏離開到達下一站,我又所不知道的地方,開始另一場旅行。不在這裏,就在那裏,開在有秋天的季節。我想得透。它來過,就會回去;回去了,它又會來。
好多事情總是後來才看清楚。此時,我隻有一個多麼美麗的願望,去看雪,不問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