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落下的瓦片(2 / 3)

他喊醒了士兵們以後,又跑去喊自己的妻子,他躥過去,打開小房子的門,房子裏燈還點著,窗戶半開著,卻沒有人。三號士兵病房裏發出了粗野的喊叫聲,扭亮了燈,隻見走廊頭上出現了一個人,克羅辛聽到了死神的使者已經在屋頂上發出哀號——炸彈就要爆炸了。他激怒而瘋狂地從克列爾床上抓起一隻水瓶,拚命地向屋頂上投去,向死神的嘴投去:“你這個膽小的肮髒東西!”但是,炸彈在他頭上爆炸了,把他炸成了肉泥爛醬。

著火了,著火了!炸彈落到走廊上了,落在十九號軍官病房和三號士兵病房中間了。逃跑的人裏邊有七八個人倒了,在地上亂滾,波形鐵瓦、被炸斷的房梁塊、燃燒著的木材、著了火的塗柏油的厚紙板,到處亂飛。一瞬間,最外邊的廂房像火刑場上的木柴堆一樣,著起火來了。傷員們雖然還都捆著繃帶,這時也揮拳舞腳,或是用整個身體掙紮著闖出三道門中最後的一道門。在有毒的白煙和黑煙混雜的霧氣中,發出了尖叫聲,被壓擠和跌倒的人們哭叫聲,被火燒到或被火包進的人們的淒慘的呻吟聲,慘不忍聞,他們似乎比一下子被炸彈片炸死還痛苦,排字工人保爾是躺在病床上死的,病床周圍的地板已著了火,向病床上吐出火舌。他隻剩下身子,勞動人民所迫切需要的聰明的頭腦已經被炸彈炸碎了,像一個被馬踏碎的一文不值的爛雞蛋。

他是在睡夢中被炸彈炸死的,正像九個月以前貝爾廷同誌在睡夢中差一點被炸彈炸死時的情況一樣,那時保爾和卡爾,雷貝代曾經因為貝爾廷的險些喪命十分擔驚,可是這回保爾自己竟在空襲警報中睡過去了。他附近的喊叫聲剛要把他喚醒,他就被炸死了。他一點東西也沒有留下,因為他的腦子和他的頭蓋骨已經被炸碎,崩到別處去了,他的屍體已被包圍了他的床,和整個野戰醫院房屋的火燒成了灰,令人不忍再看。火場上的火慢慢地燃燒,但火勢卻十分頑強。

這時,野戰醫院院長,看浴池的皮赫勒、值夜班和看護兵們都跑來了。當院長從掛鉤上摘下化學消火器、打開橡皮管子的時候,他心裏想:“還算幸運,炸彈落到住輕傷員的三號病房裏了,若是落到一號病房就一個人也逃不出來了。”院子裏未被火燒的各個地方和南邊有躺椅的廊子上,已經擠滿了住在被燒毀的廂房裏的人們。護士長查點逃出的傷員,看看少了多少人和少了誰。在火堆中紅色蒸餾罐裏的碳酸很勇猛地往外流,發出滋滋的響聲,輕傷員們協助電話兵們伸展開橡皮管子,看浴池的管水專家用水管子的水猛力地往被燃燒的建築材料上澆,破木板片和磚頭瓦片在空中亂飛,也吱吱地響著。

“要當心屋頂上塗柏油的厚紙板!”被救出的人們喊道,他們馬上就激動地感到自己是不幸中的大幸。

女護士克列爾軟弱無力地躺在護土長的床上。這個女人平常總是那麼沉著,這次為什麼嚇得這樣魂不附體呢?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大概是她由於一種奇跡從死神的手裏掙紮出來,事後感到恐怖了吧。是的,她住的那個角落被炸得最慘,沒有一個人被救出來。不,有一個人,弗拉華少尉沒受一點傷從那裏被救出來了。炸透了房頂的炸彈,落在走廊裏爆炸了,地板起了火,卻沒有炸著弗拉華少尉,隻是把他震醒了,有人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他就從窗口爬出去,這時火已經延燒到他頭上的房頂,他很冷靜地順著外牆滑下來,甚至他的皮膚都一點也沒有被石頭擦破。本來他是很悲觀的,對自己的生命漠不關心,因為他的未婚妻在家裏偷人懷了孕,想要請一個拙笨的老太婆幫忙墮胎,實際上他對這些事情倒挺注意,他想,她到底是懷孕沒懷孕呢?是跟張三還是跟李四懷的孕呢?好大概是受了父母責罵和別人說短道長的影響。隻要他還活著,隻要他還有一口氣,他的眼睛就要看,耳朵就要聽,腦子就要想,鼻子就要聞,還是讓他變成油煙和燒焦的肉吧。可是他得救了,奇怪,多麼奇怪!明天中午他必須立刻給那個愚蠢的小姑娘寫信,開導她要遵照上帝的意旨,保重自己的身體,不要胡思亂想去考慮其他的事情。轟炸後過了二十分鍾,一個騎摩托車的士兵從丹渥地區司令部來到被炸的地方,他們是從那裏的大掩蔽部中來的,工兵拿著鎬頭和斧頭,步兵著鐵鍬。雖然走廊左邊士兵病房的前部和護士室已經潑了很多水,堆了很多土,不能住人了,但是他們可以把它們清理出來。當探照燈一道道白色燈光橫貫天空,大炮和機關槍發射出陰慘慘的火花的時候,一個孤獨的人騎著馬停在通往丹渥鎮的公路上,從馬鞍上回過頭來。這是戴著寬簷帽子的洛赫內神甫,他心裏很清楚,他斷定這裏已經離開險地,他替下邊那些不屬於自己師的雜役兵擔心,在複活節以前他還去訪問過那些雜役兵。其中有幾個大概是波蘭的天主教徒。突然一枚榴霰彈在他旁邊響了,仿佛在告訴他要當心哪!即使是一個庸碌無知的人看到驅使種雷的暴力者們所進行的大規模演習,也會明白在這個演習場上是隱藏著殺氣的。在這寶貴的幾分鍾內,洛赫內神甫仍然猶豫不決:“是策馬急奔丹渥鎮好呢,還是撥回馬頭馳往戰地醫院的防空洞裏去躲過空襲好呢?但是,他沒有急奔丹渥鎮,也沒有馳往野戰醫院。他在十字路口上停了一會兒,就沿著通往下邊的公路到山崗那邊呢?圓山頂的黑影之下掩蔽起來。他騎的那匹騸馬卻比神甫還聰明得多,它急不可耐地掙著韁繩,想要逃出這裏。這裏很黑暗,周圍槍炮亂響,把馬弄驚了,若是從空中投下炸彈來,它的長背是很難隱蔽的,不等神甫先生給它指示方向,它就飛越過了橫在麵前的鐵路,當它疾馳到看來似乎安全的地方,洛赫內種甫才很費勁地勒住纏繃,使它停下來。後邊的轟隆聲震得山搖地動,馬耳朵朝後豎著,要暴躁地跳起來。神甫想隻要一穿過公路,走下山坡,就去它的吧!重機關槍連就是因為它愛驚,所以才換了一匹老實的好馬,不要它了。洛赫內沉著,聰明,和藹,他下了馬,拉著馬韁繩,馬渾身發抖,他想使馬安靜下來,當馬揚起脖子的時候,他也抬頭向天空看了一下。在探照燈的明亮的白光照射下,他看見離他不到一百米的上空有一架灰白色的大飛機正嗡嗡地越過山嶺,圓的腹部,畫有蒼白色十字的機翼,圓的軍徽,尾舵。這一切,由於法國人要俯衝投彈,把飛機往上一升又向下一落,使孤獨的神甫先生看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