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來看他,這太好了!”負責第三號輕傷病房的女護士瑪莉恒說。她用小藍眼睛很親切地看著雜役兵貝爾廷,“他的病怕不能好了。他好像無止境地在沉思。請您隻告訴他一些好的消息,哪怕是根本沒有的好事也好。現在,請您稍微等一會,”她要求說,“我馬上給你們帶吃的東西來。”
她像母親一樣搖著頭,離開寂寞的病房到廚房去了,她和女護士安恒和路伊塞小聲說著話。
保爾的病床緊靠著窗戶。十八張病床隻空著四張。在中間的過道上麵懸掛著三盞電燈,但隻有一盞帶有藍色紙罩,發出很暗淡的光亮。
“你坐近些,夥計,”保爾以十分微弱的聲音說,“他們都睡了,女護士也到外邊去了。也許我倆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單獨談話了。”
貝爾廷很激動地望著排字工人保爾那張變得非常生疏的麵孔,仿佛彼此從來也沒有見過麵。保爾麵色如土,晴淡無光,好像中世紀畫上剛從十字架上卸下來的基督的臉色一樣。他的兩頰長了很多褐色的長茸毛,他那頑固的額頭突出得更加明顯了。扁平的鼻子,特別明亮的眼睛,嘴唇上長著稀疏的胡子,兩道濃眉,嘴角上顯出了很深的皺紋。他把被子一直蒙到下巴底下,整個遮沒了他那短短的脖子,在貝爾廷一向熟悉的這張麵孔上,除了充滿痛苦的表情以外,簡直沒有剩下其他任何東西。
“這裏一切都不錯,”保爾說,“這裏的人們都很有禮貌,而且可以吃得飽。然而,他們對我的照顧卻不能使我脫離痛苦。我覺得自己還不到該死的時候。”
貝爾廷同情地搖搖頭。威廉·保爾過去的確不是這樣的人。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最近幾年間,與一切“輕微事件”一起發生的事情,就是他的大腳趾被醫生迅速地割下去了,因為不能再拖延了,血裏的毒已經攻到腳心。人們把保爾抬到擦得很幹淨的手術台上,用皮帶把他捆好,按住他,然後開始動手術。
“夥計,他們沒有給我打麻藥,在我神經十分敏感的情況下,他們就狠著心無情地給我動了手術。”
戰地醫院院長不但毫無憐憫的心情,而且還跟排字工人保爾說,不應該因為這點小事就大嚷大叫!若是治好了,他應該高興,因為腳腫會直接往膝蓋上發展,皮膚會隨之發紅,發黑,若是一定非得再動第二次手術,還是沒有麻藥。
幸而動過一次手術就行了。但是,戰地醫院院長還是感到很奇怪,因為雜役兵保爾的傷在動過手術以後並沒有絲毫好轉。
在換繃帶的時候,保爾盡量克製著自己,咬緊牙關,一句話也不說,但是他渾身直哆嗦,幾乎暈過去了。有一次當某些人認為保爾是“假裝病”的時候,參謀部醫官慕尼赫博士向醫師助手和知識水平高的男女護士解釋說:“一定有一種什麼東西鑽他心裏去了。”慕尼赫博士把這種病叫做“心理創傷”,說是由於他幼年的痛苦遭遇和身體的畸形發展所引起的。但是,如果治好了,還可以從摩擦體驗到生活的愉快,而且有上進心。直到現在為止,他顯然還沒有擺脫痛苦的束縛。“夥計”保爾自歎著說:“凡是世界上存在的東西,都在刺激著一個人,直到徹底刺痛他的心、他的腦髓,並且反複折磨他……這種情形是與塗著蔚藍色天空,明媚耀眼的陽光和鳥兒的婉轉歌聲非常不協調的,這種景況隻能與進行著殘酷戰爭的社會相合,隻能與一個階級壓迫另一個階級的社會情況相合。一個人從生下來就給別人當牛馬,而自己卻遭受貧困和饑餓,盡管他具有能為人類造福的傑出的天賦,也同樣逃脫不了這種悲慘的命運,這是多麼值得令人詛咒的社會……”
他沉默下來,閉上眼睛。
“這簡直是一個大屠宰場”他又搖搖頭接著說:“這永遠是一個大屠宰,然而這隻是在目前,在戰爭時期,到處都一樣,我們是這個大屠宰場的犧牲品,為了這個大屠宰場而飼養著我們,為了這個大屠宰場而訓練著我們,我們為這個大屠宰場勞動著,最後免不了還是死在這個大屠宰場裏。這就叫做生活!”
他的呼吸緊迫,他把手伸出來放在褲子上,膚色像蠟一樣白。貝爾廷發現自己竟不自覺地在保爾的手背上尋找被大鐵釘子釘破的紅色傷口。幾滴眼淚從保爾的右眼角滾了出來。貝爾廷心裏想,天哪,我剛才還在為一盤牛肉湯落淚呢!“絕對不能再做這個大屠宰場的犧牲品,”保爾又說下去,他的聲音很低,病房裏的其他傷兵已打起了鼾聲,“重要的是先讓人們都認清這一個大屠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