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繼續戰鬥(3 / 3)

貝爾廷自言自語地說:“投機就可以撈到大魚,賺到大錢,雖然我們每一個人都很需要幾個馬克,但是誰也不敢張嘴,我也一樣。”

貝爾廷打定主意,以後他要粗略地計算一下辦公室究竟把多少儲蓄保存在那隻鐵箱子裏(每月隻從每一個士兵身上克扣十芬尼,這筆款項就是一千二百六十九馬克),可是現在他還要繼續看看情況。

天氣晴朗起來了。暗白色陽光忽然照射到格拉斯尼克上士先生黃銅鑄的刀鞘和他的眼鏡片上,閃閃發光。他放下官架子,因為對麵的莫勒車站上(這個車站很小,但是仍可以看得清楚),正在調配一列火車,有空著的貨車和很多客車,一部分客車車廂的窗口,好像有一種白色的東西。雜役兵貝爾廷的近視眼看不清更細致的情況了。幸而他沒有看清,因為那些白色的東西是繃帶,這列火車是從阿桑地區開來的,裏邊裝滿了傷兵。

就這樣,中隊單獨留下來了。在燃燒著的紹曼山上,飄蕩著一朵發褐色的很厚的雲團。現在,格拉斯尼克一行踏著很沉重的步子走下階梯,馬上就要走到公路上了,格拉斯尼克先生牽著他的狗,波爾下士長著淡黃色的胡子,普蘇德下士先生手裏提著保險箱,軍大衣上係著軍刀,勤務兵米科萊持手裏提著箱子,他們又一次被貝爾廷一一看在眼裏。也許還有二十個合法的休假者——幸運的雜役兵在公路上等著他們,跟他們一起去休假。貝爾廷忽然覺得禁閉室仿佛變得窄狹了。他要走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一轉眼間,他就站在太陽底下。這時候,守衛兵們已經安靜下來。還不到一點鍾,但是因為有些人要去休假,所以已經為全中隊準備好了飯——白豆燉牛肉解解饞。廚房的欺事兵跟大家說隻要大家願意,他們就可以給大家早開飯。

吃完飯以後,守衛兵跟受禁閉處分的囚兵一同坐在太陽下,覺得臉和手被太陽曬得溫暖些了。西南角的地平線上,升起一個係留氣球,也許是法軍好奇地在窺探地形。今天刮東風,聽不清射擊的聲音和防禦大炮的轟隆聲。

貝爾廷拿定主意,要充分利用陽光,接著往下寫自己的小說。他預先已經構思好了,打好了較短的兩三章的腹稿,其中有一章的故事發生在克羅辛的父母家裏,也許是在巴姆堡。在一個幸福的官吏家庭裏,傳來了年輕的兒子英勇犧牲的噩耗。必須描寫出那種從偉大時代的驕傲想象一變而為淒黯的真正痛苦,以及悲慘地脫離現實的空想的真正痛苦。他,貝爾廷在自己的小說裏究竟應該給可憐的克羅辛起個什麼名字呢?藝術家的抽像技巧和他對生活變化的分析,這些都要求像在畫架上畫一幅畫一樣去細密布局。

這時候,貝爾廷又回到禁閉室,點上一支紙煙,開始思索,他感到陽光透過禁閉室的黑色屋頂溫暖著他,聽到空中有一種他很熟悉的咆哮聲。這種咆哮聲越來越近,狂嘯著,十分刺耳,發生了狂暴的轟隆爆炸聲。貝爾廷跳了起來,炮彈落到彈藥庫裏了。他想: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但是,他們不能……

轟隆,第二顆炮彈爆炸了,轟隆,第三顆炮彈爆炸了,響起了一片震耳欲聾的響聲。炸彈落到彈藥堆裏,迸出了爆炸的火花。

雖然貝爾廷從禁閉室的窗口隻能看到公路和穀地,但是他從床上跳起來,還是可以看到他們中隊的士兵們在階梯上、小窄轎上跑,倒下去和呼喊著。貝爾廷想,他們逃跑了,他們這樣做算對啦!他們中隊的頭目們早跑光啦,現在他們也跑了。這時,第四炮、第五炮又落到彈藥庫裏,人們發出了慘叫聲。一種刺耳的慘叫聲,實在使貝爾廷聽到恐怖得受不了,於是他從床上跳下來,跑出禁閉室,來到守衛室裏。工廠主布特內麵色蒼白,沉靜地站在守衛室的中央。他的部下都慌慌張張地在穿靴子。他們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他們炸到我們這裏來了!”

隨後,爆炸的轟隆聲更加迫近了。

“最好隨身帶上你們的東西。”布特內說著,打開一個小櫥櫃。

貝爾廷把一些細小的東西塞到口袋裏,這些東西是他前天交給守衛室替他保管的。他把手表帶到手腕上,這時彈藥庫已經空了,穿著灰軍服的士兵的急流已經吵吵嚷嚷地湧進了營房,在寒冷的夜裏他們需要被子。布特內指著敞開的門,讓受禁閉處分的囚兵跟逃跑的人流一起逃跑。但是,貝爾廷謝絕了布特內的這番好意,他說:

“這裏是我們躲避彈片最安全的地方。”

醫官什內伏格特下士領著他的部下,兩三個麵色蒼白的柏林人和一個漢堡人,立刻跑到彈藥庫來了。他們跑到已經遭到轟炸的地方,他們的脖子上都帶有畫著紅十字的帶子,到這些地方來雖說是他們的義務,但是他們的表現很好,在這種逃竄的混亂情況下,很愉快地照顧著人們,而沒有驚惶失措,垂頭喪氣。

彈藥庫裏冒出一股股黑色和白色的煙霧,彈藥堆燃燒起來了。在彈藥庫和遭到轟炸的地方,在不太陡的斜坡上,有一個高約十二公尺的小土崗。現在,煙霧已經給對麵法軍的炮兵指出,向哪裏轟炸最有利。

貝爾廷站在門口,忽然注意到相對走著的兩個人的舉動:彈藥庫的副官本多夫上尉拄著拐杖,一跛一跛地走上通往辦公室的階梯,醫官什內伏格特下士麵色蒼白,滿身泥土,從土崗上跑來,他後邊還跟著兩個士兵,這兩個士兵向下拉緊一塊帳篷布。

“他們抬的是誰呀?”布特內從貝爾廷的身後用柔和的聲音大聲問道。

老理發師什內伏格特沒有回答。他倒抽了一口氣,臉上的顏色幾乎跟胡須分辨不清了。他隻是用手向煙柱那邊指了一下,仿佛已經嚇呆了。

“這是小魏斯,”抬傷員的士兵替什內伏格特回答說,“已經完了!”

這時候,高個子的鐵匠希爾布蘭德跑過來,他在輕病號室裏拿來了幾個繃帶包,並且報告說,在彈藥堆中間還躺著三個死人:海因·蔭持,他是中隊裏最髒的人;農民威廉·什密持,是個文盲,他們兩個人都中了炸彈;另外的一個據說叫萊因哈爾德,也是被炸彈炸中了。

貝爾廷大聲喊道:

“奧托·萊因哈爾德,我的善良的夥伴呀!”

“你還記得,我們從庫斯持林起就在一個班裏。”希爾布蘭德首定說。

貝爾廷的同班弟兄!威廉·什密持和滿身虱子的頑持也是貝爾廷的鄰班弟兄!當然,貝爾廷本人若不是正好關了禁閉,也一定要被調到彈藥庫去工作的。但是,現在他沒工夫去考慮這些了。老什內伏格特又說話了,他退了幾步,喊道:

“你們離開這裏吧!我們在公路旁邊的戰壕裏還有幾十個傷員,說不定你們也願意到那裏去吧?”

於是他跑進了野戰醫院,這時他的兩個弟兄又拖過一塊帳篷布,這次是一塊褐色的帳篷布。布持內下士把身體很魁梧但都巳嚇得麵色蒼白的弟兄們召集到自己的周圍。布特內下士本人的個子比他的部下還要魁梧。

“中隊大概已經撤退了,”他向大家說明,“因此守衛班也就不存在了。”

他並沒有阻止他的弟兄們走。於是,大家都係皮帶,卷起自己的被包。

貝爾廷回到禁閉室裏。他很快把中隊發的麵包和鋪蓋打成一個包,穿上衣服,摸摸自己的口袋,然後望望薄板牆、床鋪和窗戶,離開了。這些東西曾使他精神上感到愉快,他將忘掉它們,它們使他浸沉在從前的生活中。現在,法國人迫使他提前離開了這裏。

大家都往守衛室裏擠,一大群人擠在門口,一塊帳篷布又拖過去了。在對麵敞著門的醫務室裏,什內伏格曲著膝蓋跪在那個躺在陰影裏認不清的人前邊。一顆炮彈又落在彈藥庫裏,震耳欲聾地爆炸了,於是大家都臥倒在地上,縮著頭,窗子後邊升起爆炸的煙霧,彈片和土塊像雹子一般打在牆上。然後從辦公室那邊傳出了很大的喊聲:

“大家快出來!大家快出來!向消防班前進!向彈藥庫前進!撲滅彈藥堆的火!”

本多夫上尉站在那裏,很費力氣地往身上穿軍大衣。他的右胳膊已經伸進了大衣袖子,就用左手拿起他的拐杖指著煙霧柱子。士兵們不知不覺地都離開了守衛室。他們雖然不是消防班,但是這時卻隨著命令走出來。特別是貝爾廷,心裏覺得好像自己必須這樣做,卻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他隻覺得自己有一種重要的責任感,應該管那些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他很想丟開被包,跟在一個軍官的後邊,可那軍官馬上經過彈藥岸的旁邊,跑到射擊場去了。

但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本多夫上尉真的行動起來,背向著辦公室,一跛一跛地急急忙忙往公路上跑,又朝著階梯再一次喊道:“撲滅彈藥堆的火!”他的假腿在階梯上咚咚地敲著,往下邊向著公路那裏走去。

一輛灰色的汽車在那裏停了下來,貝爾廷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斯泰因上校從那副紅潤的麵孔,馬上就可以認出他來。坐在後邊很寬的坐椅上,很粗野地揮動著兩隻手,他張開嘴,形成一個黑洞,仿佛在喊叫什麼。最後本多夫上尉上車坐到另一個坐椅上,還沒有來得及關上車門,汽車就嗚嗚地向著達姆維勒那邊開去了。貝爾廷感到無比驚訝,張著大嘴。然後,他拍拍大腿,大聲笑起來,向著布特內轉過身去,布持內正在野地裏跟在他的後邊。

“那麼,現在就是我們走不了啦!”布特內非常輕蔑地說道。

“中隊在吉隻爾斯集合!”一個電話兵從他們身旁走過去,向他們喊道,他是剛從中央電話站跑到這裏來的。

在以後的一瞬間,又有一顆炮彈轟的一聲響了,這次落到土崗上,炮彈片颼颼地響著掠過了守衛室。一道很長的雜役兵的人流叫喊著跑下階梯,他們是第二十團第十大隊第一中隊最後一批離開彈藥庫的英勇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