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繼續戰鬥(1 / 3)

從這時候起,一切事件都像從夢境中獲得了明確的現實性,輪廓固定了,但內容還不完全穩定。吃過午飯以後,兩小群犯錯誤的士兵在格拉斯尼克上士的小帳篷前邊站隊,空氣裏充滿了騷動不安的氣氛。站在左邊的是頭發剪得短短的下級軍官克羅普和雜役兵貝爾廷,貝爾廷旁邊是他的班長上等兵瑞德萊因,他們有的是來作證,有的是為了必要時可以給被處罰者一些安慰。

右邊站的是下級軍官波涅,他的夥伴納格萊因愚弄了他,向上級報告了他的班裏有兩個士兵:聾子木匠卡爾士和家具工人小維塞逃避勤務。他們害怕手榴彈炸著自己,在卸彈藥時逃到掩蔽處去,下工以後才又跟自己的夥伴在一起。卡爾士已經是第二次犯錯誤了。第一次是因為他害怕那狂暴的大鐵鳥——飛機,聽到飛機的震耳欲聾的響聲心弦都斷了,簡直是怕得要命。波湟不安地撚著自己的胡須,一會把右腳伸出去,一會又收回來,再把左腳伸出去,心裏對納格萊因十分憤恨。納格萊因這小子真夠毒辣,他把這件事報告了上級,而沒有交給波涅來處理。

彈藥庫周圍的地平線上轟隆轟隆地響個不停。德軍的炮台已不再發射炮彈衝擊起氣浪了,現在是法軍在發射炮彈轟擊德軍的陣地。沒有人能夠預料會發生什麼情況。但是,這時候大家一定會想起一句古老的諺語:“食欲是由食物所引起的。”法國人想要用刺刀尖來回答德國皇帝的和平建議。日前和八個星期以前相比,無論是就力量的對比來說,還是就大炮的數量來說,對法軍有利多了,所以法軍可以很有把握地達到他們的攻擊目標——橫跨馬斯河高地,從普費爾山脊到福斯森林和從沙姆布列持農場到貝卓沃的那條較短的戰線,也就是皮爾旁德軍總參謀部的先生們認為德軍占有優勢的戰線。這次攻擊慢慢地迫近,在攻占最激烈的時刻,營房和彈藥堆中間的人們也許都注意到某種情況,但目前這裏仍然非常安靜。

大約兩點半鍾,格拉斯尼克上士出現在自己帳篷的門口,這個帳篷是用柔軟的灰色防水帳篷布搭起來的,裝飾得很漂亮。貝爾廷靜靜地打量著出現在門口的格拉斯尼克。格拉斯尼克的軍服上身裏,穿著一件溫暖的皮背心,是中隊裏那位手藝精巧的裁縫克拉維茨給他做的,幾乎可以說是白白送給他的,他穿著一條式樣時髦的馬褲,戴著一頂高帽子,紅潤肥胖的臉上架著一個單眼鏡。他向貝爾廷斜視一眼,從他裸露著牙齒的猙獰的微笑裏,流露出“符蘭伊的小地主,”已經滿意地收到了懲罰貝爾廷的報告的神氣。從剛才格拉斯尼克走進來的那個門裏,中隊長先生的一隻獵狗也很嚴肅地走進來了。這隻狗的胸廓很大,腿很粗壯,淺褐色,前胸長著斑斑點點的白毛,很令人憎恨,因為它是吃兩個士兵口糧換來的肉長肥的。它不肯單獨跑出去散步,唯恐掉在湯鍋裏。上士先生的心情很愉快。大家都知道,他馬上就要去休假,過了新年才回來。因此他沒有把犯了錯誤的士兵們禁閉起來,他用壓抑著的腔調,對兩個逃跑回來的士兵教訓了一番,說他們的錯誤是背叛了自己的夥伴,隻罰他們全副武裝出小操一小時。波涅的臉色馬上開朗起來,鬆了一口氣。貝爾廷想:他到底會怎樣處罰我呢?克羅普結結巴巴地報告過以後,貝爾廷剛要開口說明情況,可是格拉斯尼克巳有很深的成見,擺起手來一麵笑著一麵說:

“我已經知道了,你當然沒有過錯嘍!關三天中等禁閉。稍息,去吧!”

貝爾廷向後轉。等格拉斯尼克一走,上等兵瑞德萊因就走到貝爾廷的麵前,低聲說道:“你可以上訴,但以後最好是避免受懲罰。”

貝爾廷對瑞德萊因的這番好意十分感激,開始沉思起來。不管怎樣也得坐禁閉,至於上訴的問題,過幾天再說吧。瑞德萊因搖搖頭走了。他不僅不理解這個不合法的懲罰,而且也不理解接受這種懲罰的人心裏怎麼能平靜。

五月或六月,任何人都還記得那時候貝爾廷做了一件傻事,但大概不會再重演了。上士先生跟雜役兵貝爾廷下了一盤象棋,貝爾廷經不起考驗,隻走了三步,就被上士先生將死了。

他當然感到自己是違反了紀律,但是他不能克製自己激憤的情感,上士先生這次打擊貝爾廷,顯然是在算老賬。也許格拉斯尼克以為自己是狠狠地打中了貝爾廷,可是他想錯了。貝爾廷把周圍的環境暗中分成下列幾個等級:生活在福斯森林潮濕的被燒成木炭的枯樹於之間,比生活在中隊的混亂環境裏好,而坐禁閉室比生活在福斯森林裏還要好。

在營房旁邊的小土崗上,有一班裝卸貨物的雜役兵集聚在那裏。他們汗水淋淋,疲倦地從彈藥庫裏衝了出來。法國人威嚇德國兵,炮聲隆隆地轟擊著從普費爾到洛夫曼的右翼陣地。現在法軍正在轟擊通往維累村的公路、科爾森林和福拉巴斯廢墟。從營房的邊界處,可以看到塵土像幽靈一般飛揚起來,煙霧柱子辟拍辟拍地聳立在空中。雜役兵們毫不懷疑地考慮到,法國人比目前射擊得再遠一些,他們的大炮就夠不到了。法軍的大炮發射不到擁有四萬枚各種榴彈的彈藥庫這裏來。

這天晚上,禁閉室的守衛班把軍大衣和鋪蓋交給貝爾廷以後,就把他鎖在禁閉室裏了。雜役兵貝爾廷幾乎一動也沒動,在禁閉室裏睡了兩個鍾頭的覺。他的鼻子尖尖地從消瘦的臉上翹起來,嘴唇撇得很厲害,很小的下巴蓋在灰色的被子裏,夜裏非常冷,但是他自己並沒有注意這些,他在夢中回家了。醒來以後,貝爾廷覺得腿麻了,但是他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並且能夠思考許多問題。最好他再躺一會兒,甚至就是冷,也可以思考。最後,他注意到自己是什麼人,現在是在什麼地方,便不起床也不洗臉了,再沒有人可以交談。他在這裏就像路上的一堆垃圾一樣,任何人的靴子都可以在上邊踐踏。但是,人類社會渣滓的靴子盡管踏在這堆垃圾上,最好讓這堆垃圾存在下來吧,因為它裏麵有許多獨立的蛆——思想在活動著。貝爾廷先生,我們招待您,這個禁閉室的牆壁、鎖得很緊的門鎖、硬板床和從窗子裏射進來的光明的曙光,都在告訴您,要自我珍重。禁閉室的窗戶並不是玻璃窗,而是用塗柏油的厚紙板釘在窗框上。可是,為了延長他所喜愛的黑暗之夜,必須打開被子躺到床上,不過貝爾廷不高興這樣做。在送咖啡的人弄得食具鏘鏘作響的時候,他起來了。

不,這是禁閉,是那些頭目的“恩賜”。196年這些家夥還指揮著監視白種人的最高監察機關,但是它就要垮台了。這是不正義、複仇心、冷酷和孤獨的最優遇的“恩賜”,為了讓腦子清醒過來,必須享受這種“恩賜”。直到目前為止,他還像一隻小狗崽一樣,輕佻地蹦跳著,一切都毫不介意,有時碰上危險,有時觸怒別人。是時候了,應該覺醒了,應該觀察未來的命運。克羅辛和羅格斯特羅是對的,他不能再固執了,必須轉變過來,但是怎樣轉變呢,還須要摸索。

第一排第一班的守衛兵們還坐在桌旁吃早飯,他們都是威廉皇帝的壯年近衛軍。他們請貝爾廷跟他們在一起吃飯,大家都很同情貝爾廷,貝爾廷傾聽著他們的談話。自從五月(也許是六月)的那些殘酷的大會戰開始以後,這裏的炮台就不再那麼瘋狂了。在咆哮的射聲中,大家都可以很清楚地辨別出敵軍炮彈的野蠻狂嘯聲。但是,肥胖的布特內下士卻非常沉著。您班裏的人給您捎來了各種東西,我也不知道是些什麼。他說。

在一個板凳下邊,貝爾廷的食具蓋裏很整潔地放著昨天晚上的一份晚飯,有一點黃油和奶酪,他的寫字夾子和黑油布皮的筆記本也擺在那裏,還在卷起來的紙裏夾著五支紙煙。貝爾廷感動極了,心裏想:啊,大家都這樣關懷我,熱心地在背後幫助我。他很想讀點什麼東西,或是把自己的煙鬥要來,布特內下士裝做不看貝爾廷的樣子。夜裏冷,喝杯熱咖啡就好了;但是夜裏稍稍冷一點又算得了什麼?在這樣的十二小時裏,恐怕千上萬的人靜靜地忍受著寒冷,他們生命中有多少年的寶貴光陰都犧牲在監禁中呢。

現在,到處都熱鬧起來了,在這個用薄木板和草紙板釘起來的房子裏,充滿了愉快的溫暖。貝爾廷坐在這裏吃著早飯,任何人也分辨不出誰是關禁閉的雜役兵,誰是守衛的近衛軍士兵了。

貝爾廷又回到禁閉室裏,抽一支煙,紙煙的藍煙從窗戶冒出去,他抽的雖然是中隊裏發的次煙,值畢竟還是紙煙。禁閉室外邊,熙熙攘攘,一片嘈雜、人們各處跑著,沒有人注意往禁閉室的小窗戶裏看。貝爾廷躺到床上,閉起眼睛來,仿佛整個世界上隻有他一個人,現在他有充分的時間可以透透氣了。從前他最感興趣的東西,現在都變成了幻影。為了使自己悔悟,非得坐坐禁閉、被剝奪自由、受到“輕輕的”懲罰不可。

貝爾廷躺在床上,懶洋洋地眨了眨眼睛,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個人,戴著一頂帶遮簷的帽子,臉色發褐,兩隻深褐色的眼睛閃爍著挑戰的目光,稍稍有點駝背。這個人藏起自己的左胳膊,鐵十字勳章的帶子在紐扣孔裏閃閃發光,就好像被太陽光照射著一樣。雖然這個人影隻是在一瞬間從木板牆的板縫裏出現,但是他的暗灰色的輪廓卻長久消失了。

“克羅辛,”貝爾廷低聲地對望著他的人影說,“凡是我能替你辦的我都已經替你辦了。我是一個虱子,可是你知道,從那次水龍頭事件以後,一個普通的雜役兵就一直在被監視的環境下生活著。我已經找到了你的哥哥。我把你的遺物交給他了,我們讀過了你的信,而且埃貝哈爾德非常熱情地處理著你的案件,不過日前還沒有結果。現在你應該讓我安靜些。我是一個沒有力量的小兵。但是,我不能給你母親寫信,不對嗎?這是你哥哥的事情。而且我也不能給你叔父寫信。”

“寫吧!”這個幻影默默地發出了回音。貝爾廷心裏浮現出一張發褐的長長的麵孔,麵頰很窄,圓額頭,兩道橫眉,睫毛很長,兩隻很漂亮的褐眼睛。他們追迫著他,殺害了他。現在,他周圍的環境早已變得很不像樣子了。他的墳墓在維累村的沼澤森林裏,周圍有很多水,實在不是一個有益於健康的居留地,他又浮現出來,這是可以理解的。

寫吧,為什麼不寫呢?他貝爾廷有的是時間。貝爾廷過去創作了不多的一些作品,他把自己感到痛苦的一切東西寫出來,好像是用文字的象牙雕塑成的雕塑品,現在已經有十二部作品跟讀者見麵了。在他沒有把這些思想寫出來以前,這些思想在他心裏總是不能安靜下來。他有一本帶硬紙板夾子的信紙,還有一支自來水鋼筆,這支鋼筆有二段值得紀念的來曆,是一個夥伴,大概是商店店員斯特勞一借給他用它來卷煙的,這支鋼筆就這樣落到貝爾廷的手裏了,想起來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