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炮兵中士開腔了,他到現在為止,一直十分注意地傾聽著,看著,用手杖試探泥濘的土地。
“隻是我們怎麼樣才能把大炮拉到前麵去呢?”他歎了口氣,“我們的可憐的馱馬。”
少尉一句話也沒有回答,聳聳肩膀,從他皺起的眉頭上可以看出,他也喜愛他們炮兵連的馬匹。突然響起法軍榴散彈的號啡和轟鳴,他們聽到炮彈爆炸,但什麼也看不見,顯然是在轟擊那個大窪地。貝爾廷呆呆地想。這是朝著克羅辛那裏轟擊。他們終於看到了一個隱隱約約的東西,像一棵被炸毀的樹,也許是一麵土牆或是一麵岩石壁。貝爾廷深深吸了一口氣說;“從這兒向右轉,在這兒,他們外麵既沒有霰彈,也沒有卡賓槍。”他猛的向前趕去,走到另一人的前麵。“商茨。”人們聽見他在喊,“商茨少尉!”
似乎從某處傳來一陣呻吟聲,這也許是回聲吧?跟在後麵的七個人屏住氣走進了從前的炮兵連陣地。這時大家用燈籠向左右照了照。前麵,白色的探照燈光切斷了霧的牆壁。掩蔽的石塊,土壘工事已經炸飛了。鐵絲的碎段從先前的樹上掛到路上。周圍躺臥著遍體傷疵的死屍。四號重炮和炮架被一顆炮彈命中,打得向後仰倒。炮兵的掩蔽處有的被炮彈摧毀了,有的被炸得四分五裂,裂開的口子像一個鍾乳石洞,在它的入口積著一灘鮮血,第二門大炮好像沒有損壞,但缺少閉鎖機件。堆在它後麵的炮彈遠遠地四處散開,第二個掩蔽處也毀壞了。一定有一陣彈雨壓住了另外兩門大炮,一號炮炮筒下垂,像一隻折斷了膝蓋的野獸。
“法國人曾經到過這裏麵。”步兵上等兵一麵向四邊照著,一麵說。他撿起一個鋼盔。
“我也這樣認為。”封·羅格斯持羅少尉壓低著聲音證實說。
他們發現倒在地上的炮兵,有兩個人用鐵鍬做武器,一個人雙手握著炮刷子。
“我們的向導在哪兒呢?”
“這兒。”中士喊著,他用電筒照著跪在地上的貝爾廷。在他旁邊躺著一個人,手腳叉開,胸部被刺穿了,也好像被槍彈打穿少尉注視著他,“你在跟雜役兵一起幹什麼呢?那個工兵說得對,你應該請求離開那兒,在我們這兒會有你的前途的。”貝爾廷回答說:“我想,我不自動報名受訓了,人不應該自不量力。”
“你也是精通《聖經》的。”少尉說,聲音裏含有輕微的蔑視;“那麼,好,你就回去吧,可不要走迷了路。”
貝爾廷盡力保持對這個年輕人的尊敬,猶豫不決地回答說雜役兵的生活並不是值得羨慕的。
“我知道。”少尉說,“不過像你這樣的人應該負起責任來,而不應該在群眾中默默無聞。”
貝爾廷想,他已經擔負了很大的責任,可是在短時間內對少尉說明這件事是不可能的。他再一次地看了看他的鄰居商茨。他躺在那兒,胸部被打了一個洞,已經成了黑色,但滿頭金黃色頭發的腦袋靠在地上,像正在睡覺似的。
“我永遠記住你的形象,保爾·商茨。”他在心裏低聲說。他在他旁邊停留了幾秒鍾,靜靜地,兩隻胳臂下垂著。然後他戀戀不舍地走開,向少尉報告說已經準備好出發了,得到少尉的許可,他轉過身,小心地從死人身上跨過去,闖進大霧裏。走了二十步,霧就把他包圍住了,抹去了世上的一切,使人孤獨,貝爾廷覺得不管到哪兒去,或是從哪兒來都沒有橋梁,他戰栗起來了。他像老人似的彎著腰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前走去。他拿著手電筒,但用的時間很短,很節省。他感到非常疲乏,已經到了精疲力竭的境地。現在他已經夠受了,他要休假,他有休息十天的權利,以前四天還是在六月裏得到批準的,這六天是營部欠他的,明天,最遲後天他就要向連部呈遞請求書。他不時站下來,虛握著拳頭放在耳邊,靜聽來自渥丘陵、哈多山和哈蘇勒峽穀地區的沉濁的聲音。
當人在黑暗中或眼睛被蒙起來尋找道路的時候,便會顯示出一種本能地稍向左偏轉的特性。一隊約有一百來支槍的德國兵——工兵在前,隊伍拉得很長,從野豬穀穀口向一處盆地進軍,他們正受著這一規律的支配。
誰的腿最長,當然誰就是在最前邊。何況高個子克羅辛的激動的心裏還有著一種急於達到目的的強烈願望。不過,他仍然沒有確定,他不知道比較重要的是要塞還是從要塞逃跑了的人。不久,克羅辛少尉就隻一個人走在前邊了。他並沒有注意,他身後的隊伍已經迷失方向,逐漸向偏左的方向前進了,多阿烏山並不位於野豬穀的左邊,而是在多阿烏山的後方。他——埃貝哈爾德·克羅辛有兩個向導,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是在他前邊的中學生胥斯曼。胥斯曼從前在建築部隊和要塞之間的這條路上不斷往來,對這塊盆地和盆地周圍的地形,就像對他從前上學時每天走過的道路一樣,非常熟悉。克羅辛幾乎看不見胥斯曼,但是總能聽到胥斯曼用土木探測儀器沙啦沙啦進行探測的聲音和喊聲:
“左邊是炮彈地坑!”“注意,鐵軌!”“右邊有沒爆炸的炸彈!”
“注意,木樁子!”“右邊是炸彈坑!”“向右半拐彎的地方有硬土!”
小胥斯曼飛快地奔跳著,有時跌倒了,爬起來又繼續向前跑。克羅辛陷在淤泥裏了。克羅辛的眼睛仿佛是在朦朧的黑暗中一樣,眼前隻看到一片將要黎明的灰黃色。他的一隻手哆哆嗦嗦地抓緊手槍把。他想往前奔跑,衝破包圍著他的萬惡的霧幕。他的心很急躁,恨不得一下把霧幕扯碎。他咬緊牙齒,仿佛是要咬斷阻礙他前進的無形的障礙物。這個瘋狂了的世界競敢反對克羅辛!他又重複一遍,“我們鬧得天翻地覆了”。他不知道自己從前怎麼會想出了這樣一句話。事實上,這句話也兌現了。他還老是按這個人的脈搏,這人的右手緊握手槍,像握一根棒槌似的捉住槍管。摸摸他那柔軟的金黃色的頭發還是很生氣的,可是商茨少尉的目光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貝爾廷用他那雙近視眼端詳著死者的麵容,說:“把燈拿開我也看得見他。”
封·羅格斯持羅少尉說:“並不是注定每個人都要有這樣的命運。”貝爾廷沉默著。他小心地用指尖使死者閉上眼睛,似乎怕死者痛苦。他的心好像要破碎一樣,既不說話,也沒有痛楚“你認為這有意義嗎?難道我們大家都相信有上帝嗎?”他心想,“當我們成為成年人的時候,我們相信有一幅極有意義的生活藍圖,難道這就是嗎?為了什麼呢?”“你不認為事情也會變成另一個樣子嗎?他也很希望活下去!”這時從很多方麵傳來呻吟聲,從一個掩蔽處傳來一陣壓抑著的叫聲,從被打爛的大炮那兒傳來嗚咽的哭聲。
“我的腿”有人在喊,是上施累新口音。
“他媽的,你們要把我的骨頭壓碎了。”
在喊叫者的旁邊,一個被認為已經死了的人雙手抱住腦袋,背脊在一隻輪子上。他結結巴巴地談出了一些情況。他的頭上挨了一槍。褐色的魔鬼突然衝進來了,他們本來要把他們的傷亡人員一起拖回去,可是在這以前,隻有榴彈在空中爆炸。看護兵和他們的掩蔽處立刻就先一起完蛋了,當這個炮兵頭上受到槍柄打擊的時候,少尉還在作最後的抵抗。
“現在他倒在這兒了,”封·羅格斯特羅少尉說,“這將是一個美麗的夜晚。”於是他命令把死者聚集在一起,盡可能地幫助傷員。“我們必須在這兒整頓一下。”
貝爾廷覺得很好,“我想,”他吞吞吐吐地說,“什麼意思?因為我們並不能真鬧得天翻地覆,這隻是殘餘的迷信和落後的思想意識的反映。他覺得,在最緊急的關頭包圍了我們,使我們陷入絕境,看來要毀滅我們了。”
克羅辛想,魔鬼,魔鬼。同時,他傾聽著胥斯曼的腳步聲,並且向後轉,傾聽一下薩克森人的談話聲。但是,什麼也沒聽到,真糟糕!
在我們還不能控製天氣以前,在我們還不能利用簡單的儀器吹散雲霧看清一切以前,我們就不能為所欲為,就不應該發動戰爭。我們也能製造煙霧,但是卻不能驪散煙霧,它使我們陷入窘境。他究竟聽沒聽到薩克森人的聲音呢?難道這樣寂靜是幻夢嗎?法國人想用他們那萬惡的大炮轟擊對麵的卡列持森林嗎?也許這是他們最後絕望的掙紮!汗水經過克羅辛的眼角後往嘴邊流。
“胥斯曼,”克羅辛喊道,“胥斯曼!”
克羅辛一麵喊一麵向前跨了幾大步,陷在一個沒到膝蓋的泥坑裏,必須把手杖深深地插進淤泥裏,他絕望了,用左手高舉著手槍,防備跌倒。
“胥斯曼!”
沒人答應。克羅辛因為過於焦躁而呻吟起來了。他一麵用手擦著濺到嘴邊上的泥,並傾聽他身後是不是有什麼聲音,右邊很遠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喊叫。
克羅辛覺察到,自己的企圖落空了。硬要實現這種企圖,簡直是神經錯亂。那些薩克森人的話是完全正確的,這次的責任完全應該由自己來負,現在就要悲慘地陷死在這個泥坑裏了。
咚!上邊什麼東西響了一聲,發出了二片唆嗖、隆隆的聲音——榴霰彈打過來了,但是沒有看到它,天啊!克羅辛幸災樂禍地想,榴霧彈像雹子一樣落在別處了。克羅辛先生,你又幸免了,榴彈沒有落在附近。誰知道法國人的榴霞彈是射得太近還是太遠了呢?當然,隻有飛行員坐在飛機上才能看清這一點。飛行員可以到達任何地方。飛行員可以戰勝自己的敵人,飛上天空,他是超越-切人的最高級的動物,他在被叫做“人類”的這種脊椎動物的緩慢發展過程中優先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克羅辛陷在泥坑裏,簡直就好像生了根一樣。他到什麼地方去逃避鉛彈呢?周圍隻能聽到悲慘的嗖嗖聲和呻吟聲、狂叫聲和爆炸聲。他的腳在泥坑裏越陷越探了。手杖的尖越來越在坑底上打滑,水已灌滿了他的靴子,但是還沒有浸透裹腿。他彎著腰緊張地站在那裏,像一隻黃鼠狼一樣,準備往上跳,這時心裏忽然暢朗了,他的障礙不是天,而是塵土,是討厭的地球,他就生在這地球上,而且一直到死和埋葬到地下為止,他總是要在這討厭的地球上爬來爬去。
他想:啊,不,親愛的,我要努力奮鬥,從泥坑裏找出腳去蹈向更遠的地方,可是你知道單獨一個人能夠到什麼地方去嗎?跳板,再沒有比它更好的東西了。我要用腳踏在你的臉上,遠走高飛。我們發明了神妙的發動機,我們是火和炸藥的主人,這是多麼幸福、偉大呀!
在這一瞬間,克羅辛堅決地拿定了主意,將來一定要當飛行員。他隻盼望有一天能結束了這種齷齪的生活,了解清楚前線的情況,用鐵拳打在敢於侵犯德國人占領區的法國人的鼻子!那時,他就可以不當工兵,而成為一個飛行員了。在淤泥裏亂爬,這是胥斯曼和貝爾廷以及那些沒有鬥爭本能、沒有鐵腕的人和老年人做的事。但是,他——克羅辛要變成一條石龍,有爪有尾,嘴裏吐火,威脅多在洞穴裏的小動物,抓住尼格爾和他的同黨。坐在一個奇妙的箱子裏,它帶有兩個翅膀。螺旋槳,像一隻雲雀一樣,飛翔在雲海之上。當然,這不是為了唱婉轉的歌曲,而是為了投炸彈,用毒氣和尖頭子彈,殺死那些在地球上亂爬的人們,進行敵死我活的決鬥。
克羅辛挺直了腰板,威脅地向榴散彈嗖嗖直響的天空舉起握著手槍的那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