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要同達姆維勒聯係什麼呢?”貝爾廷沒有立刻回答,轉身對著克羅辛。他以極大的鎮靜彎下腰對著電話筒:
“你這個豬玀,你膽敢再吵鬧半秒鍾,我就告你通敵。立刻接達姆維勒,你懂嗎?”對麵,在煙霧彌漫的彈藥庫電話交換所裏,雜役兵施乃得嚇得差點兒從凳子上摔下來。貝爾廷在電話裏講話的聲音不像一個雜役兵的口吻,他簡直像一隻猛獸,不僅舞起巨爪去威脅小學教員出身的電話兵,而且發出了激怒的吼聲。
“遵命,少校先生!”電話兵施乃得在電話裏結結巴巴的回答說,然後把電線接上。
工兵連長勞隻爾上尉!克羅辛又坐到電話機前,他在報告,對方聽懂了他的話。貝爾廷站在旁邊,裝煙鬥,當他發覺談話一時還完不了的時候,他就模仿外麵的薩克森人,把一張報紙鋪在腳下的“稻草袋”上,在那上麵躺了幾分鍾。滿身泥土,疲倦得要死的薩克森人的樣子已經狼狽到這種地步了!為了使人們更清楚地認清戰爭的實際情況,真應該把這些人送到達姆維勒的軍官俱樂部裏,或送到德累斯頓的音樂廳裏去展覽。可是,即使這樣做,又有什麼用呢?
一次少有的談話。勞貝爾上尉急切而又非常輕快地祝賀克羅辛少尉,因為他還活著,並且能向他報告,這使他十分高興。他還問他從哪兒打來的電話。克羅辛少尉是在野豬穀野外鐵道的分道叉旁邊的木頭房子裏打電話。這是從多阿烏山到後方去的最近的一個電話所。他想,如果說在這次討厭的炮擊之後還有某些東西僥幸沒有受到損傷,那麼這個電話交換所就是其中之一。假如他可以簡短地報告一下,多阿烏山受到重炮的襲擊,法國佬還從來沒有發射過這麼大,這麼重的炮彈,其中一定有新型的四十公分臼炮。上部工事有五處被打穿了,工兵器材總庫起了火,又是那該死的照明彈藥先起的火,濃煙衝天。野戰醫院也吃了一顆炮彈,可憐的死人都成了堆,還缺少救火的水,因為7K管炸沒了,他的部下企圖用病人已不再用的蘇打水滅火,這並不是笑話,可是碳酸的分量太少了。要塞裏的部隊遭受傷亡不輕,雜役兵也是如此。這一切都是從昨天下午到晚上這一段時間發生的。可是後來。他請求允許他說一說,已經令人難以理解地發布了撤出多阿烏山的命令。他的聲調安詳,深沉,跟平時說話一樣,隻是其中含有顯然被壓抑下去的怒氣。勞貝爾上尉問到一些令人驚奇的事情。不,克羅辛回答說,假如他是要塞的指揮官,決不會下命令采取這一措施。隻有隱蔽炮台的上部、牆、磚瓦建築物,被四十公分的炮打壞了。要塞的混凝土地窖絲毫也沒有受到損害,士兵們坐在裏麵,就像坐在保險箱裏一樣。當然,有各種氣體,有煙,有口渴,有各種各樣的不便。可是活見鬼,正因為這樣,就不應該放棄多阿烏山,它是我們從2月25號,用五萬個死人換來並且堅守著的。爆炸的危險?對,有說不出名字的大批炮彈,可是人們正是要冒一冒這種小危險,為了祖國也許是應該這樣做的!他反對把一切兵力都撤出來,還在大部分駐防部隊已經撤出的時候,他就宣誓並且怒罵,隻讓上尉和幾個炮兵觀測手留在裏麵,這是發瘋。他一向是講求邏輯的,或是因為有爆炸危險,讓德國兵(包括炮兵在內)撤出多阿烏山,或是因為要把它當作戰鬥的目的,一定要守住它,他媽的!一整夜,他一麵走,一麵說,今天上午終於達到了目的,這個發瘋的措施收回了。機關槍已架好,兵士們集合了十一點半,法國人剛一停止射擊,他就帶著幾個可靠的兵士出去,向後邊去把逃跑的人找回來,可是當他在村頭上,剛準備把三、四十個人聚集起來以前,摩洛哥人利用該死的大霧,衝進了要塞。他們沒有花費一顆子彈,就占據了這有價值的陣地。(貝爾廷氣得身上直哆嗦,感到手足無措,瞅著克羅辛,簡直要哭了。克羅辛不相信,後方隻根據不充分的情報和害怕煙霧,就十分慌張地作出決定,完全撤出要塞。他若可以提建議;就要求上尉先生盡一切力量,反攻多阿烏山。法國人在要塞裏還沒有進行整頓,他們繼續往縱深處推進,可是,根據在濃霧中所能聽到的一切來判斷,他們一定在多阿烏山的東南方遭遇到強烈的抵抗。那兒的炮火並沒有減弱,同時夾雜有機關槍的聲音。如果不是下霧,絕不會遲半小時才下令進行阻止射擊,那樣就會有一些辦法。不管怎麼樣,他都有這樣的打算,在沒有接到相反的命令之前,他就帶著步兵和工兵從這條峽穀向多阿烏山的方向探索。聽筒裏的聲音,現在沉默了一會。他屏息靜聽對方的話。
“謝天謝地。”他大聲說,好像得救似的接著又說了一聲:“謝天謝地。”
關於這一點他將對薩克森的軍官們進行解釋。多阿烏山炮台的後邊一定是德國抵抗的據點,人們必須從那兒繞向東方和向後方集中。假如他遇到雜役兵部隊,是否也可以把他們留下?為了整修道路,清除瓦礫,修理射擊孔。總之什麼人都需要。他用結束的語調向上尉先生保證說,他將盡最大努力去做,如果成功了,從另外一個地點再向他報告。其間,他還對勞貝爾上尉的關切表示感謝,並祝他健康。他這才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放下耳機,拿著凳子轉身對著貝爾廷,彎著身子,把兩隻胳臂放在兩條長腿中間。
“你有煙絲嗎,貝爾廷?”他問,接著把他的大煙鬥塞得滿滿的。
開著小窗戶的木頭房子裏,暮色已經很深了。克羅辛兩隻明亮的眼睛在那張充血的臉上閃爍著。貝爾廷知道,大概有一段私人談話。
“上尉尼格爾呢?”他低聲問。
“逃跑了。”克羅辛說,“暫時逃跑了。沒有簽字。你設想一下,”這時,打火機的火光照亮了他那堅強的麵容:
“我告訴你,自從上個月以來,特別是最後四天,他是那樣的謙恭,那樣的卑鄙,像一隻落水狗。我們友好地談過一次話,談得很順利,克羅辛家的名譽似乎快要恢複了。那個家夥兩鬢長著白發,他在我麵前訴苦。為了博得我的同情,還談了一些關於他孩子的事。我答應他,隻要他簽了字,法國人稍一停火我就放他和他的同黨回去。可是法國人偏偏在尼格爾落在我的手掌裏的時候,他們掃蕩了多阿烏山,讓尼格爾脫逃了。”他搖搖頭繼續說:“他媽的,趕巧在這個蠢貨恐懼的時候,法國鬼逼近了多阿烏山,幫助了這個家夥!可是,”他站起來,緊握著拳頭,“他逃不脫我的手掌,我絕不放棄這個獵獲物。尼格爾先生,你逃不了好遠,他的死活都握在我的手裏,我還得抓住他。當然,我必須先同對麵的那些曾用煙把我從洞裏熏出來的先生們算算賬。他們該死的聯隊正好侵犯到我的地段上來了,好,等著吧!”他結束了這段話,整理了一下掛著手槍的沉重腰帶,“不知在哪兒,還有一箱手榴彈給你們用呢。我早就準備好付出一切犧牲,為克裏斯托夫報仇。當然,要在尼格爾簽過字以後。現在順序改變了。來吧,貝爾廷,你伴我向前走一段路怎麼樣?沒有一個童年時代的朋友在那兒,是嗎?”
貝爾廷站起來,他抓抓腦袋。一陣敲門聲阻止了他的回答,兩個戴鋼盔的軍人跟在矮個兒胥斯曼的後麵走進來,胥斯曼的靴子上滴答下來許多水點。
“少尉先生,他就是。”他說。
“這裏光線太暗一些。”另一個年輕的人說。貝爾廷相信,他曾經聽見過這個聲音。貝爾廷把弗裏德利希,斯持魯姆符的洋蠟拿出來點上。那是兩個野戰炮兵,一個少尉和一個中士,他在彈藥庫曾見過他們。
“你在這兒搞得不錯啊,朋友。”少尉對克羅辛說,但是馬上他發覺自己弄錯了。他倆相互自我介紹,好像不是在什麼木頭房子裏,而像是兩個人剛上火車猝然相遇一樣。一個帶著近衛軍領章的年輕炮兵是上這兒來找向導的。克羅辛笑著說,“你大概是來找我的朋友貝爾廷,他在約半小時以前運炮彈上這兒來的。”
“對,對。”封·羅格斯特羅對貝爾廷說,“我是找你,下士說,你能指給我們一條通往炮兵陣地一十點五公分野戰榴彈炮所在地的最近的路嗎?”貝爾廷說,他正同克羅辛少尉談到這件事,剛打算一起去,不過剛才從電話中接到中隊的命令,叫他馬上回營。他請少尉跟彈藥庫聯係一下,用不了幾句話給彈藥庫司令把情況說明一下。他插上插銷,準備按電話。可是,喀普倉庫的電話占著線,正在講話。
“沒有關係。”炮兵少尉說,“我給你寫一張條子,這兒有紙和鉛筆嗎?”顯然那幾個巴登人急於出發,因為有一封剛寫了個頭“親愛的範妮”的信,還放在抽屜裏沒有拿走。封·羅格斯持羅脫掉手套,用清楚的德文字寫著“我已留下持條人做我的向導”,下麵簽了名,寫了軍街,把“紙條”迭好交給貝爾廷。貝爾廷把它塞在袖頭裏。克羅辛仔細觀察著貝爾廷的麵孔,他正穿上濕大衣,扣好鈕子,出發了。
“你瞧他,這個雜役兵,幾個月以來就眼我們在一起,你是否認為我對他有們什麼影響嗎?”封·羅格斯特羅的目光把他倆人掃了一下,心裏想,在激戰的前夕是有人要說些沒有用的話,甚至在生人麵前也是如此。
“對他發生影響要花費時間。”克羅辛安慰地說。他在檢驗他的手電筒。
“對我說來,它似乎有點太長了。”他嘟噥著。“就像使我弟弟終於服從我一樣,非讓你也這樣不可。”
“這隻是你的怪想法。”貝爾廷為自己辯解。
“啊!”封·羅格斯持羅慎重地說,“你的朋友要不要報名去受訓?”
“正是。”克羅辛證實說,同時用眼睛望著波形鐵皮屋頂,沒有注意艾利希·胥斯曼責備的神情。貝爾廷感覺到很不舒服。難道他要做克裏斯托夫·克羅辛的後維人嗎?
“你說這話是真的嗎?”貝爾廷間。克羅辛瞪大了眼睛瞅著他,聳聳肩膀,在門檻旁邊轉過身來。
“我想,為了普魯士國家你應該這樣做。”克羅辛推開門,鉸鏈發出了難聽的尖叫聲。
大家來到外麵的山穀裏,空氣寒冷而濕潤,山穀的左岸正燃著一堆篝火。貝爾廷看見那裏有一些做著莫名其妙的動作的影子,從火旁閃過去了。有幾個人蹲著取暖。那三個薩克森軍官已經起來了,他們坐在砍下的樹枝上,想抽袋煙來暖和暖和。克羅辛走過去,行了個舉手禮。他們在商量。然後,哨子在寒冷的空氣中發出刺耳的響聲。士兵們跑步向小河的左岸去集合。克羅辛回來了,心情舒暢,似乎刹那間又充滿了新的活力。
“幾位軍官先生決定,”他向羅格斯特羅說明,“帶著我的工兵隊到多阿烏山去偵察,如果必要,就清掃大窪地,設法跟普費爾山脊取得聯係。他們有一百多支槍,這多少可以起一些作用。朋友,我想請你找一門還沒有遭到損壞的大炮,向多阿烏山來他幾發。一千五百公尺,一千七百公尺,兩千公尺,能發射多遠就發射多遠。你想,若是我們能把舊堡壘奪回來多好啊!”
“你認為這有可能嗎?”羅格斯特羅間。
“一切都有可能。”克羅辛說,“隻要幸運,再拿出勇氣,什麼都能辦得到。前進,胥斯曼!”他對著那個矮個兒說,“你熟悉地形。你在前麵走,當然要多加謹慎。”胥斯曼把腳跟靠攏,做了個敬禮的姿態。
“再見,貝爾廷。”他一麵說著,一麵把手伸給貝爾廷,“我很想知道咱們在什麼地方再會見。我把這個鋼盔送給你,當作臨別贈禮。”他把鋼盔摘下來,用力蹺起腳尖,戴到貝爾廷的頭上,把他那破舊的油布軍便帽塞在腋下。“這是我在前線從四個鋼盔當中挑出來的一頂,它可以保護你的腦袋。”
他,一個短頭發的,真正的青年跑步走了。
“我們的道從這兒分路。”克羅辛說。然後用他的大鼻孔大吸了一口氣,“有點冬天的氣息,可能會有一個快樂的聖誕節。你聽見了嗎?”從相距幾步就望不透的煙霧中,傳來好像是打在棉花上似的不大響的轟擊聲。又開始了,這些流氓。我們要鬧個天翻地覆,勝利已經在我們口袋裏了。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再說一次再見,貝爾廷,永遠堅強,年輕的朋友。他說著,揮舞著右手,“祝你新年百事順遂,viYelaguerre!”他行著禮,轉過身去,對著幻影向著一個邁著威脅的步子而離去的大怪物走去,每走一步臉色更蒼白一些。三個人目送著他,直到消失在濃霧中為止。
“走吧。”羅格斯特羅少尉說,“天色不會太晴。”
他們跨過峽穀,走上新架的木板小橋。羅格斯持羅說,人們在這兒又感覺到當工兵和雜役兵的好處,由於他們的功績,炮兵不致蹚水了。傷兵在火旁發抖、呻吟,體溫逐步升高。當他們從他們旁邊走過時,一個高個兒,緊閉著眼睛站起來報告說:“被泥土埋了,醫生先生,誌願兵羅貝當茲,海得爾堡大學的大學生出身,目前在戰場上。”然後他坐下去,用雙手撐住他頭上的岩石,似乎他在擋住什麼東西,怕從上麵落下來。他們走上通向炮兵連的彎曲的小路。少尉不時按亮他的手電筒,照亮了“路標”,那個死了的法國兵,仍然直挺挺地被榴彈破片牢釘在山毛櫃上,貝爾廷又想起要用土把他埋上!少尉激怒地說:“你又在想幹傻事。”德國榴彈呼呼地從他們頭上掠過,像一群大夜鳥,誰也不知道它是從哪兒來,又射向哪兒去的。貝爾廷懷著沉重的心情想,商茨少尉一定死了,否則人們會聽見他們的榴彈炮的發射聲音,他慣於把這叫做“舉行音樂會”。每往前走一刻鍾的路程,就有更為響亮的戰鬥的槍炮聲從不定的方向傳來,與其說向前,不如說向左。突然加入了步兵的槍聲,這是克羅辛的人。“蓋勒持森林在我們手裏。”少尉說,“渥和達姆勃要塞也在我們手裏,至少兩小時以前的消息是這樣的。你知道哪個地方遭到了射擊嗎,到多阿烏山去的路上的情況怎麼樣?”“不妙。”貝爾廷回答,“他們控製了整個地區。”他們登上高地,成一列縱隊,用手杖問路。他們隻能辨認出前麵距離兩三步遠的道路。這時,炮戰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了,但是什麼也看不見。濃霧中出現了一個人,是一個男人,一個上等兵,嚇得發抖,喘息不停,他掉隊了。他是營部的步兵,這幾個營本來是後備部隊,為了在通往多阿烏山的地區肅清法國突擊隊,今天下午他們被調走了。當時有一小隊人,左翼的最外麵的一部分人由於受到炮擊與連隊隔斷,散失在霧氣、坑崖和泥濘的荒野裏,他們同這種地形作鬥爭,每一瞬間都有溺死在填滿汙泥的彈坑中的危險。羅格斯特羅少尉決定把這些人帶走,他們是邊境上的居民,第五後備師裏的布蘭登堡人。總共隻剩下四個人,嚇得失魂落魄,一動也不動地等待著。過一會兒,他們也移動了,來到了眼前。起初他們害怕,這條小道直接通到法國人的嘴裏。現在,得救了,他們跟在這位軍官後麵快步走著,像一群在森林裏失去了生母,跟隨一個陌生母親的孩子。他們認為,在這一整片荒野上沒有什麼人了。可能法國人也襲擊了這塊地方,他們在一陣突然瘋狂的射擊以後到了這兒,可是又被擊退了。這四個德國兵中有一個已經通宵未睡,渾身是土,他說,“我們已經飽嚐了炮轟的滋味,不管是法國人還是德國人,隻要在這兒受了傷倒下去,他就會淹死在爛泥中。”他一麵說著,一麵用兩隻胳臂做了一個包括所有的人在內的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