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年秋去哈佛或紐約,決定開始翻譯中國文學。滿中國不是我的仇人,就是翻醋缸的。要是我能成功,那生活就不愁了。生活不愁之時,便盡可向社會挑戰。不,簡直不必挑戰,那時候社會自己就會來向你搖尾了。在紐約,我又想不譯古詩,卻自己作史事詩,如韓信,文天祥,孔子各詩,作成後,翻成英文,兩種稿子同時付印,不知究竟如何,明年秋天總可決定。

旭初兄:《文學周報》不由你辦了,這原故,我也很明白,我如今成了《古今奇觀》中的鈍秀才。凡是親近我的人,都要遭殃,我有什麼給你們呢?沒有什麼,除去一點很空虛的東西。為你安全起見,我想隻有一個方法,就是我們從此不要教敵人從紙張上看出我們兩個彼此的交情。

近來作了一首英文詩,覺得很滿意,寫給你看:

The twilight of the gods

Hath come,hath gone;then dawns

A new day on the world—

The Law,the Eternal Law

That brings forth golden suns

From out the womb of night

And clouds,and holds the stars

In their harmonious course,

Doth also o'er this world

Of shadows reign supreme.

From out the darkness,lo!

The beacon of Love flames forth,

Falling its light o'er all

And everywhere;and man,

Governed by the same power

That draws to flowers the bee

And planets round a sun

Is one with it:and melts

Into Eternity.

'Tis true the suns will vanish

One day,and with them the Laws

But what do the ephemerae

Of autumn or winter know

Whose span of life but measures

A day in spring?Enough

For them to have seen the light

And under the warm sun

Have lived.Other suns shall rise,

And with them other beings;

They too shall have their Law,

As we have ours.

Then,Love,

Be light to me,and warmth,

And all that men hold dear

And noble,that one day

When elemental change

Claim mine ash for his urn

I may fly forth content,

Still thinking of the light

That hath enkindled me,

The crackling laughter I

Have had once,the bright flame

And the warmth I have shed

On shivering wayfarers.

Whose journey will but end

With death,death the Great Unknown.

十三

旭初兄:

二月十四的信收到。《格林童話集》我買時以為是全集,到手時發現不是,已經快過年,來不及再買了;好在千裏鵝毛,取在一個情意。想必你總不會看到它奇怪。兩篇譯詩加進了《若木華集》。很好。還寄一些給你,能趕得上加入,那就最妙。《打彈子》,《木蘭從軍》,《咬菜根》,《夢葦的死》,《書》,《空中樓閣》,請寄給我。《北海紀遊》在某期《小說月報》中,最好是請你用我的名字,在《文學周報》內登一啟事,征求此期;等將來散文集子《中書集》出版時,送他一本。《中國文學研究號》聽說出來了,不知你或熟人處能否借一本有我文章的寄給我看看。這書我用不著,請不必買了送我。我看完後選自己文章內滿意點的抄出後,便將原書寄還。這本書內有我的許多《讀詩雜記》,當時鄭西諦因為這名字不很動聽,把這各篇雜記分成了一些獨立的篇什,我如今想起來,還是覺得不舒服。羅皚嵐的短篇小說集,如今在唐君右處畫著封麵,畫好了,由他直接寄給你,寄到後請你代問開明商量賣現錢的辦法,結果如何,請直接告訴他(清華學校羅正)。這是(友聲)叢書第二種,第三種是羅懋德的散文集,我告訴了他直接同你通信,請你替他賣現款。徐元度去了廬山,不知住址為何?我告訴他我搬家,所以好久不曾接到他的信。你以後與他通信時候,便中請告訴他我留美時期內的常川通訊處:Chinese Educational Mission,2300,19th.St.N.Washing-ton,D.C.,U.S.A.我的兩個譯詩集子,廬山是決找不出抄者的;我想就那樣付印罷。最後的一次校對,由開明寄給他辦理好了。天津他親戚家中有我們寄去的許多稿件(清華與美國),我想我如身體過弱,那時便由清華的幾個(兩羅同陳麟瑞)編稿,省得耽擱。我以後寄給你的信,還是由開明轉。柴霍甫全集譯出的計劃,我聽到極其快活,像這樣整體的介紹安得生,柴霍甫,在我國譯壇上實在是開辟風氣之舉,我在此預祝成功。如需要書籍時,請不必客氣。我初來美國,經濟自然緊點(我從上海是怎麼能動身的,想必你還記得)。暑假以後,便會鬆動了。柴氏的全集,都已買齊否?他的信劄傳記等書,預備買那些?請把要買的書,開一張清單給我。我能買多少,便買多少。你也不必客氣。我也自然不客氣的。

弟子沅三月十九日

十四

景深兄:

霞村不知已經到了上海沒有?寄給他的有一包稿件,這包子請你打開拿出我譯的Blake's“The Tiger”放在《若木華集》中Burns一詩之前。還有附在此信中的“The Old Cloak”放在《鷓鴣》後。《三星集》已經托唐仲明畫封麵去了,想必陽曆年底可以付郵。昨天華氏寒暑表隻有十度,但草到現在還是綠的;早上的霜厚得與雪一樣,不過沒有雪那樣平就是。現在開始譯Arnold's Sohrab and Rustum。此間生活雖是無憂的,但也是無味的。很想把中國詩譯出一本以後便離開此處,或者能去歐洲遊曆一趟,那是最好了。到此後,詩的材料詩的感興一點沒有,悶時雖可以譯些詩,但創作的愉快已經好久不曾享受了。《文學周報》收到了,謝謝。論短篇小說結構一文很有點自己的見解。國內的文人要是都能像那樣的研究,那就文壇的氣焰也不至於這樣消沉了。是的,中國現在並非沒有人,不過太少了。景深,你知道西方人把我們看作什麼?一個落伍,甚至野蠻的民族!我們在此都被視為日本人!盎格羅撒克遜民族都是一丘之貉,無論他們是口唱親善,為商業口唱親善的美國,或揭去麵具,為商業揭去麵具的英國。我還以為法國人比較無此種成見,但近來巴黎朋友來信說他親眼看見法國大學生侮辱中國人,知道我的這種揣想也錯了。他們對中國的態度不是輕蔑便是憐憫,因為他們相信中國是一退化或野蠻的國家。傳教便是憐憫的一種表現。中國如今實在也是有許多現象可以令我們憤怒羞慚的,但我相信這些隻是暫時的,變態的。要證明我們不是一個退化野蠻的民族,便靠著我們這一班人的努力。如若我們(中國精神文化之一方麵的代表者)不能努力,不能有成績貢獻出來,那就我們自己也不能不承認,我們實在是一個退化的,不及他們的民族,應該受他們的輕蔑蹂躪!我來這一趟,所得的除去海的認識外,便類這種刺激。我們的前麵隻有兩條路:不是天堂,便是地獄!

子沅十二月四日

十五

旭初兄:

七月十六號來信收到了。我以後誠然是想在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各方麵多注意些,不過這一生作事還是文學。我寫信寄元度,想必是說過火了,所以起了誤會。文學在學藝的整體中,誠然隻有相對的一席地,不可因它便把其餘的一切抹殺了,但是沒有文學之時,一種文化也決不能說是完全。並且我國向來是輕文,(一方麵輕文,一方麵卻又全國之內不見有人腳踏實地去作事,隻見一群陰影子在那裏搖筆作祟。)我們從事文學的人更應該小心在意,不要陷進坑阱之中。看輕真文學的人是井底之蛙,我們不必過問。至於偽文學,你我與一班同誌早已看不起了。

你的信裏,說到靠著翻譯謀生,很是灰心。你說,不能讀書,隻在製造文學的商品,覺得不自在。其實說來,讀書有兩種目的,一欣賞,二應用在事業上;就第二種目的看來,讀書不過是賓,作事才是主。如今從事作家全集的介紹,在新文學的譯壇上開一異彩,這不是一種偉大的事業嗎?至於說到商品,英國的scott,法國的Balzac,他們當時那樣發狂似的寫小說,不都是為了還債嗎?你有好的商品給讀者,何必不自在呢?

天天坐在案前作著同一件事情,這難免教你覺得厭倦,更何況你是譯著那灰色的柴霍甫。但是你應該記得你是從事於一種偉大的工作;一想到這裏,你的勇氣一定會又振作起來了。社會的進化有時固然需要急劇的改革,但大半時候還是需要一步步的笨功夫。這種笨功夫確是無趣,“生之厭倦”的呼聲便是因此而發,隻有靠了同路的夥伴相應相答,才能在厭倦中得到安慰,在消沉中振起勇氣。童年之夢的安徒生全集譯過了,灰色之破曉似的柴霍甫全集也要譯完了,下麵讓巴爾劄克接踵而來,我覺得是再合適不過了。我可惜沒有錢買一部英譯全集送你,不過這一帶的舊書鋪裏我曾經見過,大概是二三十本,美金十塊左右,嶄新的。兩羅總有一個是在這裏念書,你想買的時候很可以托他。

見麵不遠,一切麵談。

弟湘八月十九日

十六

旭初兄:

刊物事進行到了什麼田地?我近來感到,縮小範圍也好。文學批評這種工作也就很重;評論新出版物,介紹西方批評文學,批評我國古文學,這三方麵要作起來就是很吃力的。刊物尾端我以為可加雜感一欄,好讓我們這班“文學”中人“批評”社會。

還有一方麵可以作一點事。昨天我在雜記中寫下這麼一段話:“文人為求作品有特彩起見,常常過他作品中所描寫的生活。法國拉封田寫童話詩,他自己就是一個老孩子,他不能治生產,我們決無怪他的權利。”

今天接到《熔爐》第一期,內有你談拜侖同姊姊戀愛的文章,推原到他母親身上,這實在很對。一個人感情薄弱,那就無可說的;要是他感情豐富,那就他在無正路發泄感情時會不自禁的去走小路。沒有母親可愛,就拿愛母親的情去愛姊姊,這也是常事,再加上拜侖簡直是一團火,那時候就是鬧出亂子來也不希奇。

我好像記得中國有寡婦同兒子交媾母子一齊定罪的事情。其實說來,禮教束縛住寡婦教她不能再婚,這實在是禮教的過錯。有人可以問:她何必不偷人呢?我猜想她一定是受禮教之毒過深,沒有勇氣了,或者是簡直不知禮教是什麼。她自己說:與其偷外麵人,何如丈夫的兒子呢?這種事情驟看過去實在希奇古怪,但天下沒有無因的事情,我們隻要平心去研究一番,也就了解了。

了解雖了解,我們終應當承認這種現象不自然,就科學說來是不好的,正如手淫娼妓就科學說來也是不好一樣。但社會一天不肯解放男女,這各種現象便一天不會斷絕。

美國沒有別的好處,男女解放實在是作到了。縱欲呢,自然也不免。但是一個人決不肯餓死的,不想餓死就得作工,作工累了就縱不了欲。富人自然是淫逸,那是到處一般。從前我聽說美國高等學校的女學生十人中沒有一個處女,覺得不好,如今我意見完全改變了。我說,與其有貞節而喪失去健全的男女,到不如健全男女而喪失去貞節。

你那刊物出版時,我總可以盡力幫助。昨天正看十九世紀中西方文學批評的一些文學,如——

Sainte-Beuve:What is a Classic,

G.Sand-G.Flaubert:Letters about Novel-writing,

Renan:Share of Semitic People in Civilization,

Taine:Ideal in Art,

Zola:Experimental Novel,

Maupassant:The Novel,

Brunetiere:Impressionist Criticism,

A.France:Subjective and Objective Criticism,

Lemaitre:Bourget and Stendhal,

Brandes:Selections,

Tolstoi:Selection,

Chekhov:Letters,

Gorky:Tolstoi's Flight,

R.Rolland:People's Theatre,

Maeterlinck:Modern Mysticism,

Andreyev:Modern Theatre,

Croce:Essence of Aesthetic,

隻看了五篇,已經高興之至。我很想等你刊物出版時替你譯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