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沅九月二十九日

景深兄:

詩集收到,多謝。你的詩在當今詩壇上可以說是最穩健的。我把它們讀過之後,沒有一首不覺得是穩健,不像我看其他各新詩集本本都有討厭之處那樣。這實在是你的一種工夫。你的散文狹紛勻唬饢冉〉氖時閌且晃鐧牧較唷*?《小小的一個要求》,《柏之舞蹈》,《爐火》,《一個好吃的人登龍山》,《花仙》是我這次看完後最喜歡的幾首。其次便算《相思》,《盲丐》,《小著作家》,《北地》,《小船中渴極思飲》,《金鋼橋畔的燈火》,《當你們結婚時》首章,《懷津門舊遊》,《女絲工曲》,《放翁的老年》,《戰神的恩惠》。

再版時集中有一兩個很小的地方希望你能再想:就是《老園丁》“又覺得已感到五月是快樂”行中“五月”兩字。《荷花》中敦頤釋迦兩節我看最好提前。《女絲工曲》中“杏眼”一名詞。《好吃的人登龍山》中“布丁”一名詞。《放翁的老年》中“她蒙了輕紗”一語。

近來有個程鶴西,很有成功的希望。他認識李健吾,我卻還不曾認識他。將來打算與他通訊。

弟朱湘

旭初兄:

一般人都以為我的詩受西方影響很大,關於這一點,我上次寫那封信答複你說我是個嫡生的中國詩人時候,已經間接洗清無根之談了。外來思想並非不能融為己有——有時還極當融為己有,王維受佛教影響,但他的詩並非中譯的印度詩,這隻要拿他來同塔戈爾一比證,便可看出。就是李白集古詩大成的人,也未嚐沒有融化一點佛教的顏料。李天才更高於王,所以他融化外來思想時,更加徹底,毫不顯露。我們隻須拿“暮從碧山下”一詩來同王的“山居”各詩一對證,便會恍然。

如今我國文化第二次與外來文化相交接,我們生的這時代,實在是內蘊極富的時代。我以前給元度的信中舉出當今較好的幾個作詩者,裏麵闌入了徐誌摩,我現在想來十分後悔,聞一多有他的“玄思”,劉夢葦有他的“歌”,汪靜之有他的“手”,郭沫若有他的“黑色牡丹”,但是徐誌摩有什麼?把他列入,那就實在對不起你,程鶴西,康白情,劉半農以及一些別人了。所以我趁此趕緊把前言收回。

當今詩所以這樣壞時,並不必悲觀。我國現在並不像美國這樣教育普及,詩之銷路不廣是當然的。從前我相信詩人應當靠詩吃飯,這在中國一時還不能實行。如今想作詩,隻有自鼓勇氣,再靠朋友的鼓勵。天才是在任何情況下,皆可產生的,不過在量一方麵要少一點罷了。

旭初兄:這件事情,我本毫不介懷,也請你不必注意。大家都說我脾氣不好,其實那是片麵之談。我從前和×××先生決裂,後來又同×××先生不和,並非無因。至於對×××先生×××先生迎頭痛擊,那是為一班文人吐氣。我對於你前後一番盛意,一直是感念得很。就是有地方,你心有餘而力不足,我也是照樣心領。幫忙,隻講心上,本不在乎事實。我對你隻有謝意可言,豈有分毫的他念。如其有,那我真可叫作不懂交情了。所以我希望你不必把此事介懷。並且退一步說,這個還可算作“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因為我久有意回國後自己開書店,那時我對開明代我用的書,應當如何辦法,我還實在猶豫不定。如今這樣一來,這終難使根在不存花了。《草莽集》與《若木華集》自然這年內任他們去印。

我如今很想在文字方麵多下一番苦工。我想在已經學習的希臘文,拉丁文,法文,德文,英文外,加學俄文,意大利文,梵文,波斯文,阿拉伯文。能作到那一種田地,如今也不敢講,不過我覺得要這樣一番工夫,才不辜負來西方一趟。這樣算來,我在外國還要住四年,不能早日與你和霞村見麵,也無法可想。從現在起,課務比從前忙得多,不能像以前那樣隔兩天就寫一封信,還要請你不必記掛。

旭初兄:

信並《文周》五期收到。談《荷花》一信,是朋友間私談,所以那幾個小地方舉了出來。“杏眼人”一名詞,我還是頭次聽見;在英文詩裏“五月”是春的代名詞,正如在舊詩中“二三月”是春天的代名詞一樣。馮至的名字,我一直忘記提到,現在補進新詩作者,我不敢講都知道(那康白情,劉半農,程鶴西的單子),不過我作文品評過的各人,我對他們的作品,發表過什麼言語,我都負責。我有這麼一句申明,是怕讀者見我隻論及這些人,便以為此外便沒有別個了。《新詩選》之不可出,這也是個原故。王以仁自殺事同劉夢葦的病死也有點像:劉也是失戀。劉肺病是起於認識女子前還是後,這很值得研究。這兩件案子,我覺得都不能推到女子身上;劉王實在是一種為荒謬學說的犧牲。即使承認戀愛是人生的最大事,也不限定要結婚,他們兩個把結婚看得這般重大,還是舊思想在內作怪,戀愛其實不過是人生當中一種有力的工具;那麼工作是什麼呢?最玩世的人說是生後嗣。其實呢,這工作是人類的進化。文人不單靠戀愛為工具,戀愛並且成了他或她的一種材料;所以文人最好不要結婚。中國現在謀生既難,結婚又是一世的合同,文人更不可結婚。

中國社交簡直可以說是沒有,男女連見麵的時候都少,更不用說選擇了。我相信王以仁如能多認識些女朋友,這悲劇一定不會發生。社交沒有,便有手淫,同性愛,娼妓等等不自然的事情代之而起;或者斫喪民性,或者傳播性病。這方麵,如若沒有大改變,中華民族的前途便不堪過問了。

我對於中國的女子也有一種勸告,這世界並非男子的世界,她們自己也占有一半。什麼事都得男女合作才得能夠成功,她們不要看了以前卓文君夜奔司馬相如,後來差一點丈夫要討妾的事情害怕。隻要她有一種正當職業謀生,就是當壚也好,那時候丈夫要討女妾,她也可以討男妾;更徹底一點,就是離婚。以卓文君的才貌,還怕嫁不到比那癆病鬼一般害消渴疾的司馬相如更好的丈夫嗎?不過有一樣,弄俏是女子的天性,正如求愛是男子的天性,這是雙方都應記得很清楚的。愛這個東西並無神聖可言,它不過是人生的必需,正如吃飯睡覺一樣。孟軻就講過“食色性也”。世界上決不可有什麼神聖的東西存在。孔丘的倫理哲學,西方的宗教,都是一神聖,便糟糕了。我們中國古代並不曾演過什麼戀愛神聖,夫妻一倫不過注重傳後。這個什麼戀愛神聖完全是英國十九世紀中維多利亞朝的特產。他們在藝術之宮中閉著眼在那裏講戀愛神聖,他們的兵士卻在世界上作著強盜野獸。

戀愛雖沒有什麼神聖不神聖可言,它卻自有它的規律,好像吃飯睡覺一樣。吃飯有兩個目的:一個因為餓,一個因為吃飯了好作事。戀愛也有兩個目的:一個因為人性需要發泄,一個因為戀愛之後更好作起事來更上勁。這種目的能作到一個中庸的地位,便是善,否則便是惡。吃飯吃過止餓的田地,以致脹肚子害著病,作不了事,那就是惡,叫饕餮。不過這餓字要解釋一下。樹皮黃土不也可以止餓麼?何以便趕不上飯菜呢?再進一步說,何以人也不可單吃米麥,或蔬菜,或肉食呢?可見這個止餓,並不隻是填肚子的解釋,它是止食官中各種的饑餓。怎麼便叫止呢?好飯好菜誰不想多吃,誠然人的飯量不同,有大有小。蟬聽說隻要餐風飲露,那自然是不確;不過它的食量總不及獅。人當中也有能吃二十碗飯的,也有隻能吃一碗的。但是上館子時候,過年時候,何以飯量便大起來了呢?假設有一個人,隻有一碗飯一碗菜的量,但他一定要吃一碗飯,兩碗菜,甚至三碗菜。他說他有這個量,這又有什麼法子能證明他不對呢?作事,作事便是惟一的方法。食過其量的人不是不能作事,就是作事的速率減過其常。

旭初兄:

信收到。關於叢書事,不能進行,我前幾天寫了封信同你談,想已收到。文人生活實在是說不出的艱難。像你那般勤快,譯筆在現在又是頭幾個人中占有位置的,都不得意到這種田地。劉夢葦作詩作死了。文壇上不僅為貧窮,並為不公道所盤踞;但回頭一想,你還算不幸中之大幸:我們生計上至少不愁了,比起一般永久憂患於貧乏,潦倒中的同行,至少是幸福得多了。我回國以後,打算糾合朋友們開一“作者書店”。用自備資本,不用外來的,因投資者目的都在賺錢。這書店的兩個最大方針是:(一)大部分贏餘拿進作者手中,(二)小部分賠補銷得不暢的書,如詩集,學理書等。這筆資本最難籌。我們來美國的幾個,在月費中省儉些,四年以後,兩千元之數大概可以籌得到。拿這個作基本,再經過三五年的奮鬥,我相信這條惟一的文人活路,總該可以打通了。經過了這七年艱苦的草創期,這書店我相信一定能一年興盛一年;因為它立基在堅固的盤石上。新文學的讀者從前就聽說過大半是中學生,如今有人來信所說兩層,我更相信。或者是因為中國政治清明一些了,所以我對文學也抱起樂觀來。盼候著讀者在程度上提高,在數目上增加。

我在中年開始作文化詩的決心,現在更加堅固。暑假中決計開始讀希臘文,秋天起習意大利文,一二年後習梵文,這都是為了研究這三國在此方麵所有的傑作。

景深兄:

上月十七日信收到。《草莽集》想必這兩天也就可以接到。這本詩終於出來了。在現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想必已有許多人在那裏對它流淚太息,對它捧腹拊掌,自然也有許多人看了它莫名其妙,不知所雲。我如今忙著譯詩,尤其從我國詩歌譯成英詩的這種工作,它需要充分的準備占去了很多的時間。決定三年後將我國詩歌介紹進英文壇以後,即行回國,繼續我創作上的工作。我的《三星集》,已經寄給唐仲明畫封麵去了,想必年底可以寄到上海。又由你轉給徐霞村的一包稿子,是我同柳無忌的稿子,預備印那不定期的書形刊物的。如果霞村尚不曾到滬,望你代為收下。

霞村如到了上海,一切瑣事自然可以托他閑暇時代勞,萬一他還留戀在巴黎,那時當再轉托你。寄給霞村的包子內,有在此譯的The Tiger,自己還滿意。《三星集》中Eve of St. Agnes最賣力氣。關於我的華譯,國內有何評文,均望用我的稿費,代為搜得。還有新詩的書物,也望你暇時代為留意點,用我的稿費代買。霞村在滬,自然比你閑的多多,這些事情交給他辦好了。不過你的消息比他靈通,務必請你當時代為留神。

十一

旭初兄:

後天寄上《三星集》。創作的快樂有兩個:創作時的,創作後的,創作時好像探險一般,常時看見意想不到的佳境,湧呈於心目之前。創作後好像母親對著新生兒凝視,詳細估量他四肢的調和,膚色的紅潤,目光的閃動,聲音的圓轉。這一種的快樂,我在圈點《三星集》時,又一度品嚐了。還有那充滿詩意的封麵:星作燈籠,懸在舟中,在天河蕩漾,地上有美神,一隻腿已經步下象基了,她的頭轉了過去,看那些玄妙的燈光。腿下故意不畫全,以與斷臂相勻稱。再想到我添女兒的妻,因此書能得到一筆錢去雇奶媽,愉快是有加而無減的。

十二

旭初兄:

十月廿五日信收到。我很希望你的《文學趣味》能夠出版,好給我一個機會全力幫你忙。刊物何不擴大範圍,作一普通文學性質的雜誌,稿件我相信我們這幾個人盡夠了,索性不收外來稿子,並非辦不到。你決定辦時,可以立即告訴我,我好立刻寫稿件給你,詩,譯詩,散文,評論這裏存著不少,足夠用好久。我一直是為人作著嫁衣,就是以前辦《新文》,也光是空穀聽自家的足音,太冷靜了。

這次你能辦一月刊,一定可以十分親密熱鬧,有如家人團聚一般。《複旦文學月刊》過去成績何如?要是好,我們就把它發展也未嚐不可。如其那樣,你的刊物縮小範圍也好,或者更加擴大,作成一個更好的《新青年》。無論如何,我全力幫你就是。

我越在外國住得久,越愛祖國,我不是愛的群眾,我愛的是新中國的英豪,以及古代的聖賢豪傑。文學本是個人的事業,不過獨行踽踽,有時不免喪氣。那時候聽到遠方同伴的呼聲,勇氣又可振作起來。旭初兄,千萬不要失望,你翻譯西方文學全集,令人能因之窺見西方文學創作方法的真相,同時努力創造一種純是中文語氣的譯筆。這兩種貢獻雖不為社會所公認,明眼人總看得出的。什麼地方的社會不勢利,中國被人人看不起,也不過像是客人受客人鄙蔑一樣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