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三月七日寄 彭 基 相
一
叔輔:
不知這封信趕得上送你行否。我當時寫那一封信,正是因為知道了某女士結婚的消息(大概是聽君右在船上告訴我的)怕你不曾看透某女士的為人。據我看來,你以前講的盡力將和縣那位夫人教練那一個方法最好,結果如何,我很想知道。若是人力所能作到之處你都作到了,仍然無功,那就另作計較,也問心無愧。老實一句話,過去的一段風波在你是借了擴充經驗,在我是借了尋求文料。要說崇拜的對象,那不單女子中找不到,就是男子中也沒有。隻能說,哲學那位月如秋水的小姐是你的意中人,文學這個笑渦呈頰的女郎是我的愛寵罷了。來信所說中國人受人侵略一層,我的意思是。政治經濟物質方麵如今已然病象極其顯著了,將來在學問藝術精神方麵恐怕也要成為日本第二,(現中可憐,連日本還趕不上。)要想在後者方麵作一個“中國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必得把全個魂靈剖給它,還不知能作到一個什麼田地。我們要想創造一個表裏都是“中國”的新文化,暫時借助於西方文化,這並不足為恥:西方從前也自曾舶去了我國的指南針火藥與印刷術。中國將來最大的恐慌便是怕產生出一個換湯不換藥的西方式文化,甚至也不換湯也不換藥的純粹西方文化。隻就文學來講,西藏的戲劇西方已經有了介紹,我們自己還一點不知道。這是多大的羞恥!將來回了家,除了創造新文學,整理舊文學,介紹西方文學以外,提倡研究藏文滿文蒙文也是一種必不可少的工作。還有波斯國的詩不知同我們中國詩有關係否:因為詩章與用韻逼肖之故,所以我起了疑問。我將來大概要學波斯文。(波斯在古代與我國有密切的商業來往,這是我們都知道的。)
湘(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三日
二
叔輔:
我這幾個月過得真是十分頹喪。如今又換了一個學堂。暑假中又想去紐約,暑假後能見到二羅,生活總可大變一下。我懸想一下,要是有你來同住這兩年,這兩年一定是多麼快活啊!朋友、性、文章,這是我一生中的三件大事,其中文章一項又要靠了另兩項。隻看我詩文作得最起勁的時候,正是頭次嚐到性與朋友甜頭的時候。所以用科學分析起來,我的文章有三分之一實在是你們的。我自己有那股接受的力量,有那個創造的意誌而已。其實接受的力量都不是我自己的。意誌呢?叔輔,據你看來,意誌是否為環境的產物呢?你拿真理給我。真理從朋友的口裏出來是甜的。沒有了“我”並不關重要,總有幾股“力”在我這軀殼之中。它們是黃種祖先托孤與我,我應當怎樣保護愛惜它們才對呢。我近來作了一件盧梭式醜事。(中略)近來因功課關係,上一課心理學。教科書很有趣,說到聽覺視覺等處,我最喜歡。據生理學者說,太高太低的聲音人類聽不見,太強太弱的光線人類瞧不見。中國關於神仙狐鬼的文學原料最是豐富,將來我用這原料作詩之時便很可利用科學。剛才接到三月七日信。天下最難的是朋友。不管下半年你同一多怎樣,我決定回國。與其受異種人的閑氣,倒不如受本種人的。得到友誼作後盾,在國內就是受點閑氣,也吞得下去,先寄一封信給了一多,以後再寄與子離*オ?子沅(一九二九年)四月十五日寄 汪 靜 之
靜之兄:
我對於你的第二詩集《寂寞之國》有許多話想說,好像旁觀者在看著一盤精彩的圍棋,有時忍不住要插一兩句嘴一樣。
這本詩分兩輯,我意思以為就詩說來,要算後輯多。如《叔父說的故事》,《不能從命》,《那有》,《我把我的心壓在海洋底下》各篇在當今詩壇上都是有特采的作品;前輯的詩指明作者在春天一樣的生活後,忽然覺到人生的殘酷,像夏天太陽一樣,臨了當頭。誠然,在這熱烈的打擊之下,我們所能見到的是一片綠蔭,消褪了花朵的色彩,上麵所舉的四首詩所含有的微妙色彩;但是我們也相信,在這炎陽之下,已經有雛形之果實在無聲中生長,一到節候,便將有各形各色的秋實在各形各色中的秋葉中累累而垂,供農人的采摘。(這輯詩中,《嗬羅羅裏的鬼》與《一隻手》是代表作品。)
讓我從技術方麵來評這個詩集。技術之於詩,就好像沐浴之於美人,雕琢之於璞玉。一方麵它是消極的,因它淘汰;一方麵它又是積極的,因它綜合。你在《聽淚》一輯中任其自然的寫下,雖然大半時候稚氣很盛,但有時轉動靈機,也創造一些上好的詩來。在《叔父說的故事》這四篇裏,我相信你還是像當初寫《蕙的風》時候那樣信手拈來的;但是寫這四篇的時候,無形中已有一種求形美的傾向,所以機緣到了之時,內質與外形便能很勻稱和諧的混合起來,成功了四篇好詩。你在《寂寞之國》一輯之內是常自覺的去努力於詩的技術的,但是前輯的詩,說來不幸,是大半都失敗了。失敗的地方在排比過甚。失敗的緣因,一是,這乃是過渡所必有的現象,二是,我猜想你此時間一定受過生活的壓迫,壓得你無氣力去唱歌了。此過渡期,我很高興的可以告訴你,已經過去了:因為就《文學周報》第二九七期中登的《桃樹下》之歌看來,可以知道排比的鐐銬你已擺脫,你並能在詩的形美上作有力的嚐試了。就是在本輯之中,《嗬羅羅裏的鬼》一篇,大致說來也不曾犯著這毛病。《一隻手》這首詩你作得教我實在太難下台了:我看它之時,又想哭又想笑,又想咒詛,又想讚頌。我哭它咒詛它的排比,我咀嚼著它的充滿了人生深意的尾章時,又歡頌起來:
它從最古的時候就捕捉,
依然是五隻手指。
它雖然是空空一無所得,
卻還是捕捉不已。
這四行詩是多麼偉大!為什麼寫它們的人不肯去努力去作一篇“完美的”偉大的詩呢?
弟朱湘五月七日糎T〗寄 梁 宗 岱
梁兄:
接你的明片,有點感觸,當天作了一首詩,已經投去《小說月報》了,文為:
一碧連天的裏門湖流;
遠帆數點有如閑駛的白鷗;
晚陽射來無數長的金箭;
圓塔的□侖堡昂於青翠的山陬。
美呀!這座歐洲的花園;
幸呀!你得置身於其間。
並且湖水上一片的落葉:
你去的當兒正是燦爛的秋天!
中國也何嚐沒有名湖?
但如今皆為孽龍所蟠據;
聽哪!在雲低浪怒的雷雨之夜
暖風中驚起一片鴻雁的哀呼!
我此世的願望本來很小:
我隻想能夠長在湖山間逍遙,
——但這點小的願望都不能達,
如今的風月隻有骨白與狼嗥!
李白呀,你的高蹈我今世己無分,
我但望你騎鯨渡海去慰孤寂的梁君;
杜甫,讓我隻聽你悲壯的□調,
讓你冬冬的戰鼓驚起我久睡的靈魂!
為人不能在自身取得晏安,
在應當將赤血噴□洪水的狂瀾
將今世的汙穢一蕩而盡,
替後人造起一座亞洲的花園!
我的詩——共選二十六首,發表的有五六首——也付印了,篇幅較你的更短;近作再錄一首,以終此信。
我所心愛的雨景也多著哪:
午夜夢回時忽聞的淅瀝;
爽的,如輕紗拂麵的毛雨;
夏晚雨晴時的燦爛日落;
以至充滿了“不可測”的雷雨——
但欲雨的陰天我最愛了:
它清如王摩詰的五言律詩,
它是一塊涼潤的灰壁,
並且從寥廓的雲氣中,
不知是哪裏,時飄來一聲鳥啼。
又有幾首自己的詩譯成了英文,《小說月報》總可見到的,不贅了。
湘十二月十五日
住址:上海虯江路德榮裏二弄1423。寄 曹 葆 華
葆華兄:
你的詩些我已讀過了,我覺得有許多首是很可愛的;現在把我的讀後感想向你說出來。
柯勒律基在他的《文學自傳》Biographia Literaria裏麵曾經說過,要看一個新興的詩人是否真詩人,隻要考察他的詩中有沒有音節;這一句話我覺得極有道理。一個運動家若是不曾天生得有條完美的腿,他的前程一定不會光明。音節之於詩,正如完美的腿之於運動家。肺部發展了,筋肉煉成了,姿式正確了,運動家的頭腦具有了,倘如缺了兩條好腿,那就這一番苦工夫雖說不至於枉費,成就卻不會十分遠大的。想象,情感,思想,三種詩的成份是彼此獨立的,惟有音節的表達出來,它們才能融合起來成為一個渾圓的整體。
就新詩舉一個例子來講,那個“放情的唱嗬”的詩人汪靜之,處女作《蕙的風》出版之後,有許多人為他失望;然而就音節講來,那一本詩實在是遠勝似《草兒》與《冬夜》。果然不錯,他的第二個詩集《寂寞的國》裏麵有幾行很好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