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希臘的詩人希西厄德作了一首詩,特地描摹希臘最大的勇士赫酋裏士的盾牌是個什麼模樣,王爾德的這出戲也可看作是一幅給希臘最美的女子赫侖繡的五色陸離的帷幔。談《番女緣》

《番女緣》(Aucassin et Nicolette),這篇法國古代的彈詞,它的大意可以拿四個字包括淨盡:愛之凱旋。

愛的法力是無邊的。阿迦珊是一個小伯爵,然而他愛的時候,便把貴賤忘記了,因為尼哥列不過是一個市聚上買的丫頭。他們並且不同教,照耶教的說法:異教的人都得下地獄,與異教徒結婚的人也得跟著下地獄,然而阿迦珊寧可為了愛犧牲去他的靈魂。

愛使尼哥列、女,去尋男。這篇彈詞作於法國的文藝複興時代,那時代一切都受了解放,男女間的界限也痛快的掃除了:隻要彼此真正相愛,男尋女同女尋男還不是一樣嗎?就是我們中國,在自由的古代,也有卓文君夜奔的故事。

進香人一瞥見尼哥列的白腿,病就立刻好了,還有阿迦珊的肩傷也是被她治愈了:這些我們拿來當作實事看,固然未嚐不可,不過拿來當作比喻看的時候,卻更有味。尼哥列便是愛之象征,她所經過的地方,好像有日光照著一般,忽的光明起來。所以她足下的小花顏色顯得黯淡,林中的牧羊人也將她當是仙女。她所接觸的人,好像被太陽曬了一般,立刻心胸之內充滿了生意,所以本來是糾糾武夫的望卒也對她生了憐惜之心,本來有病的進香人與阿迦珊,也神奇的痊愈過來。書信集

寄霓君〖1〗一

我愛:

我前幾天看到一件很有趣味的東西,一尺長的魚,一陣總有幾十個,在船走過的時候,飛起來。它們能飛兒丈、幾十丈遠,飛時翅膀看得很清楚。魚是很好看,可惜我不能抓住一條寄回給你看看。前天在檀香山,船停一天,我們大家多上岸玩。在一個“魚介博物館”內看到許多希奇古怪的東西,有雞一樣大的蝦子,兩個大鉗子,還有各種各樣的魚,有的扁的隻有三分厚;圓的像一個桃子,有些嘴長得特別長,好像臭蟲同豬的嘴一樣。魚的顏色更是好看得不得了,有些黑花上麵滿是黃點子孟癖ひ話悖揮行┥習虢囟旎疲擄虢氐啵孟?女人穿的衣裳同裙子,腰間還有兩條黑條子,那就像係一條黑緞邊的淡青腰帶。妹妹,我的妹妹,你說這好看不?這些魚印的有照片,我已經買了一份。等到到了學校之處,寄信方便之時,我就寄給你看看,收著——不過這些照片比起活的來,差得遠了。因為活的身體透明,並且在水中遊來遊去,極其靈活;正像你的照片雖然照得很好看,到底不如見麵之時,我能聽見你講話。

我不曾離開上海的時候,一個人住在青年會,極其想你,做了一首詩。一直想寫給你看,偏偏事情太忙不能有時候寫下來。

如今很閑空,我的精神又好,所以就此寫出來:

戍卒

邊關綠草被秋風一夜吹黃,

戈壁的平沙連天鋪起濃霜,

冷氣悄無聲將雲逐過穹蒼——

我披起冬裳

不覺想到家鄉。

家鄉現在是田中彌漫禾香,

閃動的鐮刀似蠶食過青桑,

朱紅的柿子累累葉底深藏。

雞雛在穀場

噪著爭拾餘糧。

燈擎光似豆照她坐在機旁,

一絲絲的黑影在牆上奔忙,

秋蟲畏冷倚牆根切切淒傷。

兒子臥空床

夢中時喚爺娘。

一聲雁叫拖曳過塞冷關荒,

它攜侶呼朋同去暖的南方,

在絮白蘆花之內偃臥常羊。

獨留我徊徨

在這蕭索邊疆。

這首詩大意是說丈夫出外當兵(戌卒),秋天冷了,穿起妻子替他作的棉衣,不覺想起家鄉來(第一段)。他想秋天家鄉正是割稻子的時候(第二段)。到了夜間,妻房一定是對著燈光在機子旁邊坐著織布,他們兩個生的小孩子一定是睡在那張本來是三個人臥的床上,在夢中還叫父親呢;那知道父親如今是在萬裏之外了(第三段)!這父親聽到一聲雁叫,便自思道:“這鳥兒尚且能帶著母鳥去南邊避寒,偏我不能回家,這是多苦的事呀!”(第四段)這首詩有些字怕你不知意思,我就解釋一下:邊關是長城,戈壁是蒙古的大沙漠之名稱,在長城北,穹蒼是天,彌漫是充滿,鐮刀是割稻,累累是多,雞雛是小雞,燈擎是點燈芯的豆油燈,塞、關都是長城,攜是帶,侶是伴,就是妻子(母雁),絮白蘆花是同棉花一樣白的蘆花,常羊是遊玩,徊徨是徘徊,就是走來走去,蕭索是荒涼,邊疆是靠近外國的地方。

我愛:

小東要雇奶媽,就早已囑咐過了,不必再提。小沅定名叫海士,因為他是上海懷的,士就是讀書人,士農工商的士。從前孔夫子說過一句話,叫作“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意思就是說,慈善的人愛山,因山是結實的;聰明人愛水,因為水是流動的:小沅是海水旁邊懷的,我替他起個號叫伯智,就是希望他作一個聰明的人。“伯”是行大,聰明的人同尖巧的人不一樣。聰明的人向大地方看,尖巧的人隻看小的,尖巧人隻是想著害人。小東定名叫雪,因為你到北京,頭一次看見雪,剛巧那時你便懷了小東。並且雪是很美的一件東西,它好像一朵花,幹的雪你仔細看一看就知道他是六角形,好像一朵花有六瓣花瓣,所以古人說“雪花六出”。她號燕支(燕字讀作煙字一樣,不是燕子的燕),因為古時候有一座山,叫燕支,在北方古代匈奴國的皇後她們不叫皇後,叫閼氏(就是燕支這二字),便是因為此故。小東是在北方懷的,所以號叫這個。我替你取的號叫霓君(這兩個字我如今多麼親多麼愛)是因為你的名字叫采雲,你看每天太陽出來時候或是落山時候,天上的雲多麼好看,時而黃,時而紅,時而紫,五采一般(彩字同)這些雲也叫作霓,也叫作霞。(從前我替你取號叫季霞,是同一道理,但是不及霓君更雅)古代女子常有叫什麼君的,好像王昭君便極其有名。說到這裏,我可以告訴你一個笑話:從前漢朝有一文人,叫東方朔(姓東方,名朔),這人極其好開玩笑,有一天皇帝祭地皇菩薩(這祭叫社),不用說,桌上自然是供一大塊豬肉了,這塊肉(大半是半個豬,或者整個)照規矩祭完神以後,由皇帝下令,叫大官分了帶回家去,有一次這位東方先生性子急,(不知是不是他的太太叫他十二點鍾回去吃中飯,那天祭祀費時太多,已經一兩點鍾了,他怕回去太遲,太太要不依,說他隻管自己,不顧別人等他,或者說他偷去會女相好,談話談忘記掉了,不記得回來吃飯了。)無論如何,總是他過於性急,不等漢武帝下令,他自己就在身邊拔下了寶劍來(古人身邊都帶寶劍)在豬肉上頭割了一塊就走。但是被皇帝知道了,叫他說出道理;如若說不出,便推出午門斬首。(這自然是皇帝同他開玩笑,因為皇帝很喜歡他說笑話。)這位東方先生毫不在乎的說:我割肉你應當誇獎我才對,為何反來責備我呢?你看我拔出劍來就割,這是多麼勇敢!我割的剛好是自家份內應得的,不曾割別人的一點,這是多麼清廉!拿肉回去給我的“細君”,這又是多麼仁愛!細君就是“小皇帝”,“小先生”,就是說的他太太。皇帝一場大笑,放他走了,並且叫人跟著送了一隻整豬到他家裏去。東方先生的太太自然是說不出的快活。本想罵她的先生一場的,也不罵了。這是提起君字,想到的一段故事。以後作文章的人讀書的人叫妻子作細君,便是這樣起來的。這個故事,我的霓君,我的細君,我的小皇帝,你看這有點趣味嗎?我如今在外國省儉自己,寄錢給你,別的同學是不單不寄錢回家,有時還要家裏寄錢,你看我比起東方朔先生來,也差不多吧?我想我寄回家的錢,總不止買一頭豬罷……

親愛的霓妹妹:

今天上午把三樣功課都考了,心放下了。我近來身體好,望你不要記掛。夏天書已念完一半,快得很,就要秋天了。一到秋天,精神更好,等陽曆十一月我去找一家照相館照一張便宜一點的相。你自己身體也要保重,省得我記掛。哀情小說千萬不要看了。如若有時悶點,到親戚朋友家中走動走動。小沅小東近來都很好嗎?夏天裏不要買街上零嘴給他們,最危險,最容易傳染病,年紀越小,越要多睡覺。夏天裏房中可以常常多灑些臭藥水,這幾個錢決不可省,雇老媽子雇奶媽子都要老實,幹淨,千萬不能要臉上身上長了疤疤結結,長了瘡的,那最危險。我接到你六月十二號的信說你不怪我當初,我聽到真快活。我說的比方嫖婊子,是比方,並不是我同某某某有什麼不幹不淨,不過那時候我心中有時對不起你,這是我請你忘記的事情。(七月二十五日)

你頭痛是因為過於操心,又過於想我。最愛最親愛的妹妹,再過幾年我們就永遠團圓,我們放寬了心,耐煩等著吧,你自己調養自己,愛惜身子,就如愛惜我的身子一樣。因為你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我也當然愛惜我的身子,因為我的身子就是你的身子。我們兩個本是一個分離不開的。你務必把心放開一些,高高興興,把這幾年過了,那時我們就享福了。

永遠是你的親親沅七月二十五日

霓妹妹我的孟母:

正月初六的信同相片收到。我真說不出的歡喜。你那封信寫得真好。我以前要回國,並非為了對你疑心;你知道的,我向來不曾疑心過你。你信來的時候,我正寫信給彭先生說你在上海懷著小東受了多大的苦,我如何的愛你敬你憐你。我自然要畢業才回國,博士大概不考了。我想年後春夏天一定回家,剛好在外國三年,如今已過去半年多了。我回家後一定要好好的作些書,一方麵也教書,讓你麵上光榮,讓你同小沅小東過一輩子好日子。我如今對你同小沅小東的愛情實在是說不出的濃厚。我一定要竭力的叫你們享點福。我想在外國的這兩年把英文操練好,翻譯中文詩作英文詩,以後回中國也照舊作下去。這不單名譽極好,並能得到很大的稿費。將來運氣好,說不定我要來美國作大學教授,你真要來美國呢)(不必向別人說,怕的萬一不成功,落人笑話。)你說你肯在夢中來陪伴我,這是再好不過的呀。你是要坐飛機呢,還是要坐輪船呢?都好。從前我聽到一個笑話,說一個鄉下人聽到別人講世上最快的東西要算電報,他說我的妻子在幾千裏外,我想看她,不如把我一電報送到她那裏去罷。你要是肯由電報打來美國,那更快呀。還有一件事要小心,你那一夜來美國?那一夜來美國,要早些時候用無線電告訴我,我到了長沙,你來了芝加哥,那不是反來錯過了嗎?那張相片我看了說不出的歡喜。說來有趣,從前我是長頭發,如今我的頭發被剃頭的不知道剪短了許多,你的頭發變長了。這真是夫妻一對。你的麵貌雖然極其正經,像教子的孟母,我看來你的臉還像一個女孩子的,一點不現老。小沉那調皮的模樣,將來長大了一定聰明的。你看他那像是笑又不像是笑的嘴,抬起來的眉毛,真是一個活潑精神的樣子。將來小東你們三個一定要同照一相再寄給我。我回家後要好好教小沅小東讀書。我決定自己作些書給他們念。小沅很胖,我很歡喜。小東你務必請奶媽,不然我一定不依。我本想早些回家看你同小沅小東,不過我在羅倫士學校白念了半年書,來芝加哥,因為是很大的大學,隻插進了三年級,要兩年畢業。不過我想自己譯些中文詩作英文詩,隻好等後年春夏天再回家了。這兩年半讓我們多通些信,好容易過去些,你的信裏可以多講些你自己同小沅小東的事情,好讓我看著快活。你住在萬府上,是暫時的事情,如若我們自己的房子這半年之內能夠搬進去住,那是最好的。不然還是照我前麵說的辦法進行為要。你住在萬府上究竟是怎樣一個辦法,我很想知道。我這就寫信給稚莊。不過信內說不了多少什麼話。要等你回信後,我才能詳細的寫信給他。住在親戚家裏,如若他們不肯收房租飯錢,那是決不可以的。另有給憩軒四兄同季眉姊夫的信,上海的錢你一收到就寫信告訴我,省得我記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