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何時過,許儂紅粉妝?”
“禦路薄不行,窈窕決橫塘;團扇障白日,麵作芙蓉光。”
“攬裳踱,跣把絲織履,故教白足露。”
“籠車度蹋衍,故人求寄載;催牛閉後戶,‘無預敵人事’!”
“揚州蒲鍛環,百錢兩三叢,不能買將還,空手攬抱儂!”一類的寫情豔麗刻畫活現的民歌,表示出中國出有詩人在這一方麵有成績,並不見得隻有英國有赫立克(Herrick)與卜來爾的。
英國的大詩人濟慈作了許多描畫美妙的感覺的詩,如《我踮著腳立於小山上》(I Stood Tiptoe Upona Little Hill)一篇描寫詩,又如《聖厄格尼司節的上夕》(St.Agnes’Eve)一篇長體敘事詩,都是描寫一些新鮮的感覺的;這一種的詩在我國的詩中很難找到,除開《樂府詩集》中有兩個例外:
“疊扇放床上,企想遠風來;輕袖拂華妝,窈窕上高台。”
“天寒歲欲暮,朔風舞飛雪;懷人重衾寢,故有三夏熱。”尤其是第一首,這首詩就是教濟慈用了他最得意的文筆來作,也隻能作出這個樣子來。
這便是古代民歌在詩的題材上的兩種發展。
這五種古代民歌的特采,除掉字眼遊戲一種之外,別的四種特采,都是值得我們從事於新詩的人充分注意的;我不敢講這四種特采在古代民歌中已經發展到了最高的地位,但它們都是有望的花種,我們如能將它撤在膏腴的土地上,它們一定能發出極美麗的花來。
一九二五年三月八日五絕中的女子
我國各種詩體中提到女子的地方很少。五七言古詩中,除了一些借古代失寵的妃女而發揮自己的牢騷的詩,或是一些譏刺當代或古代的女子的詩外,簡直不見有女子的蹤跡,五七言律詩中的情形也差不多少。隻有五七言絕句中歌詠女子的時候最多;而絕句中詠女子的詩也可分為幾類,第一,與五七古一樣,是詠古代失寵的妃女的詩,這一類詩的題材不外王昭君,班婕妤等等人,如皇甫冉的《婕妤怨》,王昌齡的《長信怨》等詩是;第二,也與五七言一樣,是譏刺女子的詩,這一類詩的題材不外息夫人,楊貴妃等等人,如王維的《息夫人》,杜牧的《華清宮》等詩是;第三,是宮詞,這一類的詩分為悲樂兩種,悲一方麵的如崔國輔的《怨詞》,劉方平的《春愁》,樂一方麵如王昌齡的《朝來曲》,王建的宮詞“太儀前日暖房來”一首等詩是;第四,是憶夫詩,這一類的詩如謝的《王孫遊》,張仲素的《秋閨思》“秋天一夜靜無雲”一首等詩是,附於這一類的有一種“思君如”體的詩,如,徐幹的雜詩:“思君如流水,何有已窮時?”張九齡的《自君之出矣》:“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等詩是;第五,是詠女子意態的詩,這一類的詩便是我現在所要談論的。
我所以特別提出這一類的詩來說,而將前四類忽略過去了,是因為第一第二兩類淺一點,第三類稀一點,第四類濫一點的原故,——雖然各類中不乏佳作。惟有最末一類詠女子情態意念的詩極其新穎有趣,所以揀它出來談談。這一類的詩以五言絕句中的例子為最多,七言絕句中極少,依我所看見的,隻有一個好例子:韓《新上頭》中的
為愛好多心轉惑,遍將宜稱問旁人。
五言絕句中則這一種的例子下勝枚舉,它們在中國的詩壇上實在占有一很有趣味的位置,這一類詩的遠祖無疑的是《詩經·國風》中的情詩了,這一些“古典”的情詩大半是當時戰國時代的一班無名氏作的;他們衣缽相傳,直到六朝的時候,社會的情形與戰國時代差不多遠,於是這一類的詩便大盛起來(在唐代五絕的促成上,這一類的詩也是很有功勞的);這樣,經過了唐宋金元,此類的詩生命不斷如縷的延綿下去,直到明代詩學上複古的風氣大盛,有王世貞從古詩中將這一類的詩複活起來,於是它們又盛,成了此類詩的發達第二期,與六朝時此類詩的發達第一期前後輝映,令西來的“情詩”船舶在我國詩島的燈塔上還依稀的窺出有這一點光明照著,並非完全黑暗的。
此類詩的開卷第一篇便是一個無名氏的《烏夜啼》:
可憐烏桕鳥,強言知天曙,無故三更啼,歡子冒暗去。
第二首的作者是一個道士,叫寶月的《估客樂》:
莫作瓶落井,一去無消息。
劉孝威《詠美人冶妝》有這麼兩句:
上車畏不妍,顧盼更斜轉。
又是一個無名氏在他的——或是她的,我考據不出來——《子夜警歌》中說:
恃愛如欲進,含羞出不前。
到了唐代,崔顥有兩首《長幹曲》是這樣:
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幹人,生小不相識!
李端的《聽箏》中有這麼兩句:
欲得周郎顧,時時誤拂弦。
金代有元好問生此僅存的碩果:
舉頭見郎至,低頭采蓮房。
如今到了明代了。王世貞一人作了四首這種的詩,並且它們都是可以傳後的:
折楊柳歌
莫作中女郎,懊不可言:大姊得早嫁,小妹得娘憐。
桃花二三月,故愛東風吹:阿母不嫁女,忘取少年時!
那嗬灘
郎來如上灘,五步三步留;郎去如下灘,瞥疾不回頭。
浮遊花
儂作樹上花,日日波上紅;郎作波上花,浮遊無定蹤。
清代這一類的詩簡直少有,隻有吳偉業《古意》中的兩句:
儂似衣上花,春風吹不去。
我們看了上麵所征引的例子,知道這一類的詩也是分為兩種,第一是詠女子意態的詩,第二是豔詩,並且附有一種“郎儂”體的詩的。王維的詩
王氏在古體中五古長七古,絕句中五絕長似七絕,律詩中五律長似七律。這種工短句而不很工長句的事實並非偶然,它與作者的文體間是有一種密切的關係。因為作者的文體是一種重神韻的文體,講究暗示而不講究直敘,著重弦外之音而不著重言盡於辭,所以短句成了他的得意的工具,短句上再加短篇,所以王氏的五絕獨擅今古。
五絕中誠然還有一個偉大的作家——李白;他們兩人的著作我都是心愛的,我不情願在他們之間下一種誰優誰遜的比較,即如李氏的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相看兩不厭,隻有敬亭山。
一首寫出靜坐的境地的抒情詩,以及
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
一首構思巧妙的詩,我們能在王氏的詩中找的出來嗎?然而王氏有
春池深且廣,會待輕舟回;靡靡綠萍合,垂楊掃複開。
這樣一首幽景的詩:
秋山斂餘照,飛寫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這樣一首微妙的著色詩;
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