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儂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複西。”皆是。民歌在修辭上不僅有比喻新穎的長處,並且時時作奇語,如“寒不能語,舌卷入喉”,憶子腹糜爛,肝腸寸寸斷”之類。
古代民歌最大的兩種長處是描寫真實,與題材不限。這兩種長處,嚴格的說來,隻是一件事物的兩方麵:題材不限便是說古代民歌能夠描寫到詩外的題材,描寫真實便是說古代民歌能夠將詩所寫的題材描寫的更為活現,並且能夠將詩的題材的各相都描寫到,不像詩中僅僅描寫此題材的一相。
說到描寫真實一層,詩中未嚐沒有描寫真實的文章;漢唐是詩中的創造時代,這一種描寫真實的詩是很不少,不用說了,就是到了明清那種摹仿的時代,也未嚐沒有描寫真實的文章出現。即如明代王世貞的擬古樂府的五言絕句,便是很好的例子,又如清代謝芳連的詠田園景物的五言絕句:
“陰雲?然來,秋瓜喜新滌,村際日華明,簷邊雨猶滴。”
“晚食愛涼風,家家豆棚坐。”
清代王士禎的仿佛潑墨畫又仿佛入禪語的詩:
“時見一舟行,濛濛水雲外。”
“一半白雲流,半是嘉陵水。
“雨後明月來,照見山下路,人語隔溪煙,借問停舟處。”
“江天一夜雪,不辨孤村路,時聞斷雁聲,遙向江南去。”不過這些都是例外;一班作詩的人卻都是隻知謄抄古人,不敢或者說不能直接去謄抄自然的。古代作民歌的人因為沒有古人阻梗在他們的眼中,所以遇到優異的民歌作家的時候,常常能不疑地去直接謄抄自然,不像詩中的優異作家還時常懷著一種猶豫的態度。
農家生活詩人中也有描寫的,但皆偏於清遠一方麵。如王維、韋隱物的田園五古是;清遠便是注重神味的意思,它是很好的,但倘得一人來在“遠”字的對方“近”字上麵下點功夫,作出些寫實的田園詩來,豈不也是很好嗎?詩人中也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人早被有眼光的沈德潛看出來了,他便是儲光羲。儲氏這一方麵的成績大半不是有意的,沈氏的發見也隻能使他表示出他對於這位實寫從事於“為天”的職業者生活之詩人的敬意,而不能使他看出這實在是詩學上的一種革命來,但一個仍不失為一個大詩人,一個也仍不失為一個大批評家。儲氏這一方麵的詩便是
“既念生子孫,方思廠田圃。”
“兒孫每更抱,”
“終年登險阻,不複憂安危。”(兩句極有經驗之談,卻被沈氏解為“山中之險阻,異世途之險阻,故登而不危”,也是未能免俗之言。)
幾個很少並且很短的例子;例子雖少,仍不失為一種革命,望讀者不要因它們的“量”小而將它們的“質”重忽略掉了。英國桑茲伯裏(Sainisbury)評柯勒立基(Coleridge)為英國的第一流詩人,但桑氏所憑以判定柯氏之崇高位置的隻是一首詩,這詩隻有五十四行,並且未完,它便是《忽必烈汗》(Kubla Khan),這一種脫俗的眼光正是我們所應尊重、仿學的。
本來是講農家生活的詩的,卻砣氡鶥趼啡チ耍淥德凡淼牟⒎峭嚼臀薰Γ夢頤欽獯位?是走回原路罷。
詩中描寫田園生活的文章隻有上述的兩種,田園生活的豔的一方麵則是向來沒有看見過任何詩人著力描寫過的,所以如此的原故,便是農家生活在從前文人的心目中是一種特別的象征的原故。我在上麵批評沈德潛對於儲光羲的田園詩所持的態度的話很可拿來此處參考。作民歌的人沒有這種成見在他們的胸中,所以他們能夠作出
“係桑條采春桑,采葉何紛紛;采桑不裝鈞,牽懷紫羅裙。”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礜頭;耕者忘其耕,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
一類新豔的詩來。自古以來的詩人因為國俗重農的原故,所以對於農家總是存著一種尊重的態度,寫到他們的時候,總是聯想起天子躬耕後妃親桑一類的古典來;農人勤苦,誠然是值得尊敬的,但不知農人也是“人”,並非隻是備人崇拜的“神”,農人的生活除了耕耘外,也有他相的,“豔情”即此“他相”中的一相。
古代的詩中如《詩經》的“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又如唐人張仲素的“提籠忘采葉,昨夜夢漁陽”,都是拿忘記手頭的事來刻畫憶遠出神的,但《古樂府》中有這麼兩句:“與君同拔蒲,終日不盈把”,這簡直是兩人終日相對而將手頭的事忘記了;翻陳出新,有趣之至。
又如
“團扇複團扇,持許自遮麵,惟悴無複理,羞與郎相見。一詩,立意新巧,不下英國詩人卜來爾(Prior)所作的《鏡子交給維納司的女子》:
Venus,take my votive glass:
Since I am not what I was,
What from this day shall be,
Venus,let me never see.
一詩。這一首《團扇詩》,毫不落入詩中成千成萬的以秋扇見捐比女子見棄的惡劄俗套。
古代民歌中描寫真實的最好的例子要算《孤兒行》,詩中最沉痛的一段是:
“瓜車翻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願還我蒂,兄與嫂嚴,獨且急歸,當興較計。
亂曰:裏中一何礠礠;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與久居!”
像這一種極妙的寫實詩,不說英國最出名的民歌“SirPatrickSpens”比它不上,就是英國的各大詩人也作它不出來;它是一首充滿了土的氣息的好詩,它的性質與想象幻妙的英詩完全不同,我們由此,也可以看出一種我國的詩的可以發展到很高的地位的特采來。
說到題材不限一層,古代的民歌有兩方麵的貢獻,第一方麵是古代民歌描寫感覺,第二方麵是古代民歌發抒豔情。
現在的一班人都是埋怨我國古代不重科學的分工,文學,尤其是詩,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談不上分工二字的了;不知偏偏在我國古代的文學中有一種分工的現象發生,這一種分工的現象便是,詩重思想或豪放的情感,詞重柔和的情感,所以詞中還有周邦彥的《少年遊》: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以及陸遊的《朝中措》:
“怕歌愁舞懶逢迎,妝晚記春醒,一種向人深處,當時枉道無情。”
一類的寫情細膩的同,“詩”中則一個這種例子也沒有,隻是蘇軾的《石鼓歌》一類思路巧妙的詩比比可見。詞,在一班舊學者的眼中,是遠在詩之下的,囚為詞“格不高”。到了現在,新思想“洪水”般泛濫入中國後,這一種舊思想是鏟除掉了;解放了的青年,對於文學有趣味的,就要悵惘的呼起來了,“難道中國竟沒有一首言情的詩嗎?難道中國真是一片無情的沙漠嗎?”不然,“戀情”在中國的詩境上也留下了她的足跡的,不過我們要“禮失求諸野”罷了。“野”便是《樂府詩集》,它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