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老大像真的又死了一次,等他醒過來時,是一天的黃昏。但他不知道這是第幾天的黃昏。他隻知道在這之前發生了一件事,那件事仍然記得一個大概,庵棚裏還有那股異香的餘味,草席被揉搓得皺皺巴巴,石枕被拱到一旁。那個女子是個真實的人,又像是一個幻覺,她飄然而來,又飄然而去。心裏就有點孤孤單單的,一隻老鼠從哪裏鑽出來,從他胸口上爬過。他想伸手抓住它,想想又算了。

草兒窪第一次被瓦帶人襲擊,是這以後不久的事。準確地說這更像一次騷擾。他們隻是弄走了一些羊,放火燒了幾座柴垛。

那晚柴姑不在。她帶小喜子頭天剛去了黃口鎮。兩人騎馬去的,主要為了采購一些火槍,柴姑知道對付狼群沒有獵槍不行。對於槍,她是行家。柴姑帶上小喜子,是想讓他去看看夢柳。

瓦本來是想弄走柴姑的,但他撲了個空。之後又想弄走茶。他依然記得這個女人那次抬起胳膊護住小喜子那一幕,那時她像個雌獸,寧願讓棍子打在自己身上。她抬起胳膊的瞬間,她的乳房跳了一下,胳膊下露出一叢柔軟的毛,從此瓦就老是記著她。瓦想把她弄走,可他遇到老佛和夥計的頑強抵抗。他已經知道老佛的厲害,並沒敢過多地交手,放幾把火就匆忙撤退了。他覺得這樣也很好。他會常來常往的。

瓦並沒有想到,他這幾把火救了草兒窪。就在同一天晚上,花狼召集了二百多頭狼,準備襲擊草兒窪的。那天晚上,它們不僅咬死拖走一些羊,而且嗅到了人的氣息。花狼決定把草兒窪作為第一個大舉攻擊的目標。當它們悄悄逼近草兒窪附近時,突然看到火光衝天,熊熊大火把半拉天都映紅了。人的喊叫嘈雜聲洶湧傳來。它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帶著狼群在半裏外的草叢裏蹲伏未動。甚至當瓦帶著十幾個人從麵前不遠處撤退時,也沒有發動進攻。它們隻是看著他們罵罵咧咧走過。

但瓦發現了它們。因為瓦一直機警地四處張望,唯恐遇上意外的埋伏,盡管這種可能性極小。於是瓦發現了幾十步以外草叢中的一點點綠光,綠光密密麻麻一大片。開始他以為是螢火蟲,但很快又否定了。螢火蟲的光不是這種顏色,而且螢火蟲會飛舞飄動。可那一片綠光卻動也不動。這同時他還聞到一股腥臊味。於是他斷定那是一個不知名的可怕的獸群。它們蹲伏在草叢裏,隨時會撲出來。瓦嚇出一身冷汗,但他沒敢聲張。他怕嚇壞了他的手下人,任何一點驚慌失措都可能招來無法抵擋的攻擊。那一點點綠光始終沒動,瓦也始終沒有叫喊。他的一行人穿過那片可怕的草地有一裏多路時,瓦才大喊一聲:“快逃!”

柴姑和小喜子各騎一匹馬,又帶上一匹馬,是準備回來時馱運獵槍的。這一路去比上一趟快多了。小喜子一路上都在說話,快要見到夢柳了,他心裏異常高興。可是當他們找到那片樹林子時,卻驚得呆了。這裏已成一片廢墟。兩座小院都已坍塌,草屋頂被燒光,隻剩下一些屋框。趙老伯夫婦和夢柳母女全不見了。顯然,這裏曾經曆了一場災禍,卻無法知道是誰幹的。小喜子跳下馬放聲大哭。柴姑也覺傷感,人的生與死真是無法預料。柴姑安慰小喜子說:“說不定夢柳她們逃走了呢,隻要有緣還會找到的。”心裏卻想,這種可能怕是沒有了。是誰毀滅了這兩家人呢?是雷火還是人為?老弱婦孺何以會遭此大難?

兩人到達黃口鎮時,是這一天的後晌。天色還早,就在街上走走轉轉,打聽買獵槍的事。問來問去,都說黃煙袋的獵槍最好。柴姑心想這老狐狸怎麼又賣起獵槍來了。當下決定晚上仍住黃煙袋的客棧。小喜子說柴姑你不知他是開黑店的嗎?柴姑說咋不知道,就是要住他那裏才保險,提防著就是了。

當晚住進黃煙袋的客棧,黃煙袋很快認出柴姑和小喜子,滿臉堆笑說:“姑娘,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柴姑也笑道:“上次蒙你照顧,老是忘不了呢。”

黃煙袋有點尷尬:“姑娘放心,住我店裏一百個保險。”

柴姑說:“一個保險就夠了。”

黃煙袋忙著安排食宿,並親自陪著吃了晚飯,說:“姑娘這趟來有何貴幹?”

柴姑說:“荒原裏出現狼群,想買些槍回去。”

黃煙袋吃驚道:“怪不得這些天有人傳,不少人買槍,說是去荒原打狼,弄些狼皮回來。這麼說真的來了狼!”

小喜子插話道:“聽說黃掌櫃這裏有槍賣?”

黃煙袋忙應:“我這裏都是上好的獵槍,從河南運來的,火藥鐵砂也是前天剛到貨。”

柴姑說:“請黃掌櫃帶我看看貨如何?”

黃煙袋說:“急什麼,你們遠道而來,先歇一夜,趕明兒看貨不遲。”

柴姑說:“心裏急呢,這會兒就看,你總不會不賣吧?”

黃煙袋笑道:“姑娘說笑話了。好!你們跟我來。”

兩人跟黃煙袋下了樓。柴姑這麼急就要看貨是多個心眼,這老狐狸賊精,怕他夜裏做手腳。

槍支在一間庫房裏,有些還沒有解捆,都用草包捆著。黃煙袋讓人一一解開,果然都是新槍,上頭的漆怪亮放光。有雙管有單管,一看就是好槍。數了數一共十三支,柴姑說:“我都要了!”

黃煙袋抽著煙眯起眼:“價錢怎麼說?”

柴姑說:“隨你要!”

黃煙袋沒什麼好說的了。帶柴姑和小喜子去另一間庫取了火藥和鐵砂,小喜子一一搬上樓去。一樁買賣轉眼間就成交了。

黃煙袋走後,小喜子說:“你也不還個價?”

柴姑笑道:“隻要貨好,不在乎這幾個錢。看不出?黃煙袋有點舍不得呢。”

小喜子說:“他不就是賣的嗎?”

柴姑說:“黑道上人,心裏彎彎繞多呢。槍自然要賣,賣給你又覺不舒服。你手裏有家夥,他就不舒坦。”

小喜子說:“這些家夥,我老想捅死他們!”他一直懷疑夢柳也是被這些人害的。

柴姑說:“這些人心狠手毒,不那麼好捅的。”

兩人說著話,小喜子說:“柴姑,你怎麼懂得獵槍的?”

柴姑笑笑:“我以前就靠這個吃飯,祖祖輩輩都玩槍。”

小喜子好奇心上來了,說:“柴姑你究竟從哪裏來的?夥計們都猜,又猜不出個名堂。今夜沒事,你講給我聽聽好不?”

柴姑眼裏布上一層陰雲,兩眼頓時噙滿淚水。沉思好一陣,又笑了,說不說也罷。過去的事我想都不敢想的,像一場噩夢。

小喜子便不好再問,心裏卻存了許多疑惑。就說柴姑你教我使喚槍吧?柴姑說好,我教你使槍。兩人拿過一支槍就在燈下擺弄起來。這時突然有人敲門,“嘭嘭!”

兩人對視一眼,小喜子伸手摸住腰間的刀子。柴姑也摸不清是誰敲門,就衝小喜子使個眼色,示意他去開門,自己把那把獵槍抓在手裏,迅速裝上火藥和鐵砂,放在身旁,卻坐著沒有起身。

“嘭嘭!嘭!”

敲門還在繼續。

小喜子逼在門後,大聲喝問:“誰!”

門外傳來黃煙袋的聲音:“姑娘,是我。”

小喜子聽出是黃煙袋,就說:“姑娘已歇息了,有啥事趕明兒再說。”

黃煙袋說:“有人來訪,請開個門吧。”

小喜子轉頭看看柴姑,柴姑示意他開門。門打開時,黃煙袋雙手抱拳:“不好意思,這麼晚了打攪姑娘。”轉身指指身後一條漢子說:“這位客人也來買槍,我說已無存貨,讓姑娘你都買下了。他說來拜訪一下,你看……”

柴姑看那漢子一眼,忽然就記起來了,起身摸起槍,說聲:“請進來坐。”黃煙袋和那漢子剛閃開門,柴姑一摟扳機,“咣”一聲響,火光閃處,半開的門被打出一個大洞,屋內頓時充滿火藥味。

所有人都嚇一跳,柴姑出手之快迅雷不及掩耳。

黃煙袋一驚:“姑娘你怎麼啦?”

柴姑嘻嘻一笑:“試試槍。讓你受驚了。”

那漢子卻不動聲色,轉臉對黃煙袋說:“黃掌櫃的,你請便。我和這位姑娘隨便聊聊。好嗎?”

柴姑露出一絲冷笑。

小喜子一臉的不解。他不知道這個有點麵熟的漢子究竟要幹什麼,手卻一刻也沒有離開刀柄。

黃煙袋倒也識趣,忙笑笑說:“你們聊。我告辭了。”說著退出門去。

小喜子要去關門,柴姑說:“不必了。這門已經不管用了。”

那漢子聽黃煙袋已下了樓梯,衝柴姑一抱拳頭:“姑娘,幸會。”

柴姑丟下槍,笑了笑:“我們見過麵的,隻是沒來得及請教你的大名。我叫柴姑。”

“我叫臘。”

“對!我記起來了,”小喜子突然叫起來,“你是做人販子買賣的!你來幹啥?”

柴姑衝小喜子揮揮手,漫不經心地問臘:“還做捕人的買賣?”

臘搖搖頭:“早不幹了。”

“你那個獨眼夥計呢?”

“你是說瓦?”

“對,瓦!”

“你見到那次不久,我和他就分手了。”

“怎麼?”

“不怎麼。”

“你找我有事?”

“沒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巧遇。在樓下聽黃掌櫃的一說,就估摸是你。”

“想買槍?”

“是的。”

“幹啥用?”

“姑娘你問得太多了。”

柴姑大笑起來,說:“好!我送你一支,行不?”

臘說:“什麼道理?”

柴姑說:“你來看我,算欠你一份人情。這樣就兩清了。”說著把手邊那支槍扔過去。

臘忙伸手接住,翻來覆去看過,似有不舍之意。柴姑又追上一句:“手中沒槍,以後我們再碰麵,你會吃虧的。”說著笑了。

臘已不得不收,向柴姑點點頭:“謝姑娘大度厚意!”說罷告辭下樓去了。

小喜子抱怨說:“幹嗎送他槍?明知不是啥好人!”

柴姑說:“不送他,他也能買到的。睡吧!”

小喜子說:“這人厚臉皮!他也好意思。”

柴姑說:“別那麼小家子氣,不就是一支槍嗎?”

兩人要的是套間。小喜子讓柴姑住裏間,自己住外間。這次來和上一趟來不一樣了。上一趟有江伯和老佛跟著,自己不用操什麼心。這一趟隻自己來,他感到責任重大,躺在床上睡不著。關上門也覺不保險。他老怕從柴姑打爛的那個門洞裏鑽進個人來。床上放著一杆獵槍,裏頭已裝滿火藥和鐵砂,隻要抄起來一摟就能打出去。他已經知道了這種獵槍的威力。有這支槍在身邊,小喜子膽子大多了。但他還沒有放過槍,又擔心萬一有事會失手,枕頭下又放好了刀子,伸手就能摸到。

外頭下起雨來,沙沙的雨聲充滿了黑夜。小喜子越發睡不著了,心裏淒淒清清的,有一種不知身在何方的孤獨感。這些天從來沒有高興過,自從知道夢柳和趙老伯夫婦遭災之後,小喜子覺得胸口透不過氣來。他直想發瘋卻找不到對象,想訴說點什麼,柴姑又老把話題岔開。他理解她的好心,想讓他忘掉這件事。可怎麼能忘掉呢?他不知道自己為啥老想著夢柳,其實隻見過一麵呀。捫心自問,他覺得自己對夢柳沒任何邪念,她幾乎還是個孩子。留在他記憶中的夢柳隻是一朵還沒有開放的花苞,是一個夢幻般的少女,是一片純淨的雲,一縷清爽的風。她隻是個需要疼愛需要保護的小妹妹,自己是一個大哥哥。他想給她逮個兔子玩兒,捉個鳥兒提手上,摘一朵野花戴頭上。引她瘋跑,逗她笑,逗她哭,給她洗臉,給她洗腳丫,帶她滿世界玩。他曾多少次想象著那些歡樂的場景,那時他多自豪多開心啊,小喜子長成男子漢了,有人需要他的疼愛和保護了,他有了別一樣的責任,再不是長不大的小喜子,再不是老被茶姐當兒子一樣哄著疼著的小男孩了。

可夢柳不見了。

夢柳不見啦!

他甚至無法知道她是怎麼不見的,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那天小喜子本來想到廢墟中尋找一番的,哪怕撿根骨頭帶回去也好。但他終於沒去尋找。站在那裏大哭一陣之後就趕緊躍馬上路了。他怕找到夢柳的骨頭。他不能想象夢柳花蕾一樣的嬌體被燒成焦黑的樣子,也不能想象夢柳被強盜掠去的披頭散發的可憐相。他隻願記著夢柳倚在牆後取笑他的那副嬌憨的模樣。

雨下得越發緊了。

小喜子睡不著,想和柴姑說說話兒。他起來點上油燈,呆呆地坐了許久,心裏似乎平靜了一些,但還是想說說話。隻是不知柴姑睡著了沒有。小喜子端上油燈走到套間門口,掀開簾子往裏看,驚得猛一縮頭:柴姑正麵朝外側身而臥,渾身一絲不掛,原來好像蓋一條單子的,已經撣落地上。於是柴姑的裸體暴露無遺,她的豐碩的乳房,平滑如脂的腹部,以及大腿間隱隱約約的毛叢,都展現在小喜子麵前。因為側身而臥,她的腰身由於凹下而顯得那麼柳細,而豐滿的臀部卻渾圓凸起。尋常,小喜子隻知道柴姑美得驚人,這會兒卻是驚心動魄了。柴姑睡得極安詳,對小喜子的窺探毫無覺察。她雙目微閉,嘴唇間或動一下,綻出一個迷茫而遙遠的笑。那笑似乎和現實毫無關係,甚至和人間毫無關係。柴姑離他這麼近,又顯得那麼遠,這是一個真實得不能再真實的女人,又是一個像霧一樣縹緲的女人。她臥在那裏像一堆雪,一簇雲,仿佛碰一碰就能融化,吹一口氣就能飄走。小喜子不敢驚動她,掩上門簾端著油燈又悄悄回來了。睡倒許久,依然心慌不止,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喜歡裸體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