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3 / 3)

“那你——”老頭扯了一根狗腿,蘸著蒜泥,一邊吃,一邊給做東的主人,提了個問題:“劉釗,你怎麼看你自己?”

“我嘛!”他望了望也在場的呂莎,那雙眼睛顯然在鼓舞著他:“當然也有讓人討厭的東西,不過,我是想把事情辦好,在座的人,誰不打算為黨為民有所作為。”

“聽你口氣,很肯定那些令人討厭的東西呢?”老頭把啃剩下的骨頭掂在手裏:“劉釗,有的倒也應該肯定,甚至發揚。有的就像這根骨頭,沒有什麼可啃的,還是扔掉吧!”

他瞅了老頭一眼,老頭也偏過臉來看著他,兩個人會心地笑了。

高峰把酒杯抵到他的鼻子底下:“你有信心堅持幹到底嗎?”

“當然!”劉釗告訴省委書記,“第一,我是個黨員,我總得為黨工作,第二,我是特別讚成三中全會以來的路線的黨員,所以,我更願意使出渾身力氣去幹。就這樣,別無其他。如果我想往上爬,就不是你到我這兒來討狗肉吃,而是我揣著狗肉,去踩破你的門檻啦!”

他回到宿舍,上樓、隻見老矯在樓道通風處,找了張舊報紙,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兒睡熟了。

“起來,你也不愛惜你這把老骨頭,水泥地能躺嗎?”

老矯一驚,醒了過來,一看清是劉釗,張嘴頭句話:“完了!一切都完了!”

人大概是有一種預感的,要不然,劉釗為什麼不往別處想呢?他望著那對直勾勾的眼睛,問道:“真的?”

老矯從水泥地上爬起來:“我早提醒過你們的,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行跑掉。老虎敲木魚,他丁曉假充善人,把我們坑了!”

“怎麼坑的?”

“反正吹燈拔蠟啦!”

劉釗大聲吼著:“他怎麼坑的?”

在房間裏,劉釗好比關在籠子裏的野獸似的,從窗口走到門口,然後,又從門口回到窗口,一條不變的路線。六步走過去,六步又走回來,往返不停地走著,聽老矯連罵帶噘地講述著。

醬油廠計劃新建的報告,省裏已經批下來了,是丁曉帶回來的。意見簡明扼要:根據臨江發展規劃,不許再在郊區征購農田建新廠了。

“那是遠郊區!”劉釗又一次咆哮起來。

“遠郊區,也是郊區。他跟你摳字眼!”

這樣,就隻有在原有基礎上翻修,所花的錢甚至比新建一座廠還要多。可丁曉說了:“哪怕你維修花一百萬,也能出賬。但是,你花十萬蓋新廠,不行,財會不報。在財務製度上,維修和新建是兩種不同的概念。”

劉釗好像覺得有人往他心窩裏紮了一刀。

“拖拉機廠怎麼辦?我問丁曉,他說,或許還有一個通融辦法——”老矯看劉釗像機器人似地來回走動,麵色鐵青,毫無表情,會不會伸出大手把自己當做丁曉給掐死?他怛怛怵怵地說,“丁曉還賣狗皮膏藥,說什麼:‘我從心裏同情,也怪我事先跟著你們一塊兒腦袋發熱,有什麼辦法?現在要想成功,醬油廠隻能考慮在溫泉鎮找地方了!’”老矯停了一會,看劉釗居然沒有爆炸,便接著往下說,“丁曉還出了個主意,說礦泉水根本用不完,白白浪費了。這樣好的水質釀造出來的醬油,別說占領省內市場,銷往全國都不成問題。”

“就這些?”他站住了。

“完了!還不知怎麼擦屁股呢。我們廠已經買下生產隊的青苗,拖拉機廠一下子上了二百待業青年,怎麼辦呢?急得我都想吐血,滿城找你……”

劉釗捧住腦袋,他不知今晚怎麼去那個慶賀老婆上班的張武家吃飯。

“不是我事後諸葛,帝國主義本性是不會改變的,那天他答應得那麼痛快,我就覺得日頭從西邊出來,有點蹊蹺呢!”

電話鈴響了,劉釗拿起來,放到耳邊,對方問他:“是劉釗嗎?”

“嗯!”

“報告老兄一個特大喜訊,副市長出手不凡,到省城轉了一圈,滿載而歸。二十戶幹部樓,省裏同意資助一部分,將來省裏離休的同誌,願意到臨江養老,也就可以住了。老兄,標準恐怕不能降低了吧?”是銀行負責人的聲音。

“問我嗎?”

“不是要你去抓?”

“你總是這樣天真,還會讓我去抓嗎?”

劉釗果然一射中的,猜準了!

在春元樓,有空調設備的小餐廳裏,丁曉對參加便餐的(包括歐陽慧在內,也沒坐滿一桌)幾個人侃侃而談:“要是歐陽抓紅軍樓的話——諸位,務必要強調這個名稱——我想一定能按質按量按期、甚至提前完成!”

在座的人都以讚同的口吻說:“那還有什麼問題!”

歐陽慧擎著酒杯,微笑地環顧著大家,似乎在琢磨便餐的主要宗旨是什麼。觀察丁曉的表情,盡管從他臉上很難看到什麼文章,但是從他對付那盤香酥雞的力氣和幹勁,那雙躊躇滿誌的手,便可知道他在省城又獲得了某種程度的支持,才這樣胸有成竹的!因為臨江已經傳開,韓潮被召到省裏去,是談班子問題,而丁曉坐汽車趕在前頭,讓人馬上聯想到捷足先登這條成語。再說,小道消息還傳出:韓潮正在省城寫檢查呢!現在,丁曉剛從省城回來,馬不停蹄,禮拜天也忙得不亦樂乎,敏感層(他們對機構、編製、定員、誰上誰下特別感興趣)看他很有點走馬上任,視職履新的樣子。春元樓的經理已經發下話去,多發一點海參、魷魚,多聯係一些特需供應,這一回慶賀升任的宴會,絕對不會黃了。是啊!以姓氏筆畫為序,也該輪到他了。

“我對臨江的感情很深,我對在座諸位的感情,那就更深啦!包括劉釗,不是我給他張羅落實政策的嗎?我是讚成團結的,抱著膀子一塊幹嘛!這個劉釗,受壓多年,幹起工作來總有一股情緒,有情緒就不對頭了嘛!改革我不反對,方式得講究。怎麼能把幹部——哦,紅軍樓給停了呢?韓潮也沒長這膽子。如何?咱們的許傑同誌講話了吧?錢不也給了嗎?所以我這回要徐庶走馬薦諸葛,一定要把咱們的女將推上去!”

“喝!喝!……”

“提前給歐陽祝賀!”

“到時候一定要請客!”

歐陽慧仍舊把酒盅擎在手中,仍舊保持著有禮貌的沉默,仍舊是那種月份牌上電影明星式的微笑,誰也摸不透她的內心活動。

往日,這樣的場合,歐陽慧早已喧賓奪主,不知把多少人灌得醉醺醺的了;而今天,卻破例地嫻靜、端莊,這倒使得有些人納悶了。丁曉便催;“喝呀!歐陽!來白的!”

“天太熱,免了吧!”

“咱們幹了這杯,吃飯!”丁曉趁此收兵,不再浪費時間,他還有許多事情要辦。

歐陽奇怪了:難道真是一頓便飯,就為吃水晶肘子而來麼?

“老韓對你的印象在改變,歐陽!”丁曉說。

“是嗎?”她故意問,其實呂莎已經告訴她了。

“你那天在江堤上的表現很出色啊!”丁曉用一種隻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笑聲,掩蓋了下麵要說的話。

歐陽慧也以一種軟中帶硬的口氣,笑著說:“要是表現過了頭,就成了表演啦!反正我在那場暴雨當中,不但看到了表現的,也看到了表演的!”

“喝!”在座的有人恭維,“我們歐陽在政治上,越來越成熟了!”大家哈哈笑了起來。因為圍桌而坐的幾位,哪個職務級別都比業務科長高,好像這種褒語,用在她頭上,有點張冠李戴似的,使人覺得滑稽可笑。

歐陽慧站起來:“你們還別笑,我認為這個評價多少還實事求是呢!對不起,今天你們誰吃誰付錢,我可不再代墊了!”她從她的手提包裏掏出一張五元票子,放在桌上。“大概夠我這份了吧?我失陪了,各位領導!”她把提包往肩上一挎,準備走了。

“別,別!”丁曉站起來攔住她,“今天我請客,主要請你!我還有事同你談呢!等一等!”

“好吧!”她坐下來,“那就請吧!”

他環顧了左右一下:“這點小事就無需他們分心了吧!別忙,別忙!兩句話就完!”

其他人看到這種勢頭,也就知趣地,而又不失身份地離開餐廳。服務員本來要進屋收拾,見丁曉擺擺手,也退了出去。

歐陽慧笑了:“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天下人請客,總不會沒有個目的。老領導,吩咐吧!”她打開手提包,仿佛找什麼東西,故意把那張許傑正在作畫的照片,掉在桌上。“對了,這回去省城,我幹爹身體怎樣?”

“他還問起過你呢!”然後,話鋒一轉,盯住那張漂亮而又透出一點冷峻的臉,“哎!歐陽,你覺得我這個人怎樣?”

“怎麼?要我給你作鑒定嗎?你作風很正派——”

“不,我問對你?”

“你有話就挑直說吧!”

丁曉開始在屋裏走來走去,就像劉釗在屋子裏那走法,基本上一模一樣,從門口走到窗口,又從窗口走到門口。不過,兩個人的心境,情緒,卻大不相同,如果說一個是跌進陷阱裏的猛獸,那麼,這一個便是勝利在望的獵人了。終於,他停住了腳步,問:“歐陽,你估計到這種情況麼,也許劉釗會上台?”

她佯裝不知,搖搖頭。

“你設想他上台後,對你有利,還是不利?”

“我鼠目寸光,還看不出來!”

“你別忘了那年,他把你從火海裏救出來,你不敢出麵證實,他吃了官司!”

歐陽慧笑了:“又能怎麼樣呢?”

“你現在正處於上升趨勢,不怕在你前進的路上出現個攔路虎麼?”丁曉走過來,坐在她的身邊,輕聲地說,“歐陽,你應該給上級寫一封信,他不是有一次在省城單獨宴請你嗎?他後來還說,你差一點想和他睡覺,不管睡沒睡——”

她突然站起,兩眼閃出火光:“你——”

“通常是這樣,隻要女方一口咬定,他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啪!”她自己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股勇氣,猛地抽出手來,狠狠地摑了他一記耳光。

丁曉完全料想不到,給打懵了,“你——”

“我會給上級寫的,老領導,寫你在一建公司的黑金庫,寫你買人參、血片、鹿胎膏去拍上級領導的馬屁,寫你大吃大喝……一筆一筆賬都在我手裏……”

“我不怕,一個錢沒往腰包揣,你這個騷貨!”

這個吉普賽女人的後代,無比憤怒,她撕開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膚和高聳的胸部:“我這顆心,要比你幹淨一百倍!一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