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莎的性格就是這樣,常常是在最重要的時刻,失去堅持的信念。她怎麼能看著劉釗朝絕路上走呢?遠處的警車聲在曠野裏顯得特別刺耳,呂莎顧不得站在一旁畫十字的老奶奶,一下子撲在劉釗懷裏:“抱緊我,劉釗,我永遠是你的!”
“你怎麼啦?叔叔!”
丁曉的小女兒用手指頭拭去他的淚水。
“啊!沒什麼!叔叔今天不能教你遊泳了,我有公事!”劉釗放開她。
“少年宮嗎?”孩子永遠忘不了大人許下的願。
如果說孩子是祖國的未來,那麼,今天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在為他們的宮殿添磚加瓦,所以他欣然回答;“是!”
“可我爸爸說我是在做什麼美妙的夢!”
“他會這麼講嗎?真有趣!”劉釗覺得好笑。
“爸爸給我講的呀!他從省城給我帶回電子遊藝機呢!”
劉釗一驚:“你爸爸從省城回來了?”
他覺得這種異常的匆忙,似乎潛藏著什麼危機似的,便撇下小姑娘,邁著大步走了。世界上功虧一簣的事情還少麼?九十九拜都拜過了,就那一哆嗦,硬是過不了關。
“你怎麼啦?叔叔!”她弄不懂劉釗急急忙忙地跑掉,究竟為了什麼?以為是要找她爸爸,便朝他喊著:“你別找他,我爸剛回來,沒吃飯,就坐車串門去了。”
從現在起,這場戲大概快進入尾聲了。
劉釗第一個目標是先往水上運動俱樂部去。他現在才後悔不該在那樣情況下放走呂莎。她從來不到這嘈雜喧囂,什麼人都有的江沿來遊泳的。而她也並不知道每個禮拜天,他是要在江水裏撲騰一兩個鍾頭的,那麼,她分明是有意在這裏做沒有把握的等待了,正如那天夜裏在春元樓門前那街心公園等他一樣。她或許有些什麼話要講,有些什麼事情要告訴她,即或是她真的為茨岡女人有些什麼誤會的話,那也不應該用那樣的態度對待她呀!
現在,他不由得譴責著自己……
一個女孩子能在你最最艱難的日子裏,和你站在一起,並且赤誠地把心扉朝你敞開,這種勇氣,這種犧牲,這種巨大而強烈的愛,而在你腦海裏留下來的一切,隨著時光的流逝,會漸漸地冷卻或者忘懷嗎?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的話,又回到溫泉鎮那座木頭屋子裏,你,一個不知道將是什麼噩運降臨到頭上的人,能這樣讓你心愛的莎莎離去麼?不會的,決不會的,你愛還來不及呢!
他想起夜空裏飛起的雁群,是怎樣從紊亂中、從躁動中,從不安的尋找中,從無所適從的彷徨中,逐漸地校正航向,不斷地規束自己,在蒼穹裏找到在隊伍中的位置以後,人,一個大寫的人字,才在空中出現。
“如果你還是個人的話……”經曆了無數挫折磨難以後,難道不也應該把這一撇一捺隻有兩畫的人字,寫得更完美一點嗎?韓潮曾經戳著他的額頭,恨不能把他說的:“我需要看到的是你的成熟!”每一個字都楔進他的頭腦裏去,現在細細琢磨,除了他不敢苟同的,譬如姑息,譬如退讓,譬如無原則的遷就等等因素外,不也包含著一個老布爾什維克對自己的期待和希望?
假如在那木屋裏決不會說出的話,能在江心裏信口脫出,不正表明自己的變化嗎?一種要不得的變化,一種該死的、可惡的變化,不也已經在靈魂裏發生了嗎?
劉釗陡地站住,出了一身冷汗。
他決計找到呂莎,而且要告訴她:“莎莎,你猜我在江沿那無數的人當中,悟到了一條什麼?(如果她不生氣的話,也許會凝眸聆聽),我隻是他們中間的一個,我固然不比別人少什麼,可我也不比別人多什麼!如果我能夠稍稍驕傲一點的話,那就是因為我有你的愛——”
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幹嗎不拉著她一塊去求那個茨岡女人,臨江市關係學大師,搞一張明天一早就要用的特許證呢?她倆那樣融洽,那樣親密,還用得著多費口舌麼?
奧立維是訂的明天中午十二點的飛機票,丁曉居然不在省城過禮拜天,放棄這樣一個登堂入室,挨家串戶的好機會,回到臨江來。劉釗不得不打疊起十二倍精神,一百二十倍小心,一千二百倍的努力來應付這位太極真人。其實他也知道,許可外國人到溫泉鎮去參觀的申請並不難弄,因為省裏已準備把這塊寶地開放為旅遊點,但要在今天大家都休息的日子辦妥這件事,實屬萬難。歐陽慧是個有辦法的人,說不定她能像變戲法似的從手提包裏給你拿出一張來。
這時,人群裏有人叫他:“老劉,你等等,你等等!”
生活裏常常發生這樣的事,你越是著急,越出差錯,越是時間緊迫,幹擾分心的情況越是層出不窮。
此刻,劉釗為什麼這樣著急呢?因為他正在琢磨:丁曉從省城回來,是不是又要製造什麼新的麻煩?他恨不能立刻找到呂莎,找到歐陽慧。但是在從那熙熙攘攘的遊人中間,他看到張武滿麵喜色地跑過來。
“我一早就去找你啦!”
“有事嗎?”
“告訴你個好消息,也讓你放心!”張武咧開嘴樂了。缺了門牙的人笑起來,好像顯得格外開心似的。
劉釗知道,準是分到房子了。一家四口,孩子也大了,還擠在一個炕上,是應該優先分配的,何況他是革新能手,全省聞名的刀具大王。劉釗曾經為他的事情向廠裏和房管部門打過招呼,不過,起不起作用,實在沒有把握。沒想到,解決得這麼順利。便問:“是不是要搬家,請我喝酒?”
“是請你喝酒,可不是因為分到房子!”
“最近這一千戶,沒有你?”他有點懊喪,搞行政的人最勢利眼,最能看人下菜碟了,要是丁曉說句話,你看那些人敢不屁顛屁顛地馬上去辦。“那是為什麼請喝酒?”
“我老婆上班了!”
啊!那也值得高興。按說,張武的妻子算不得待業青年,但由於她丈夫的牽連,慣犯的老婆嘛,也一直找不到工作。“太好了,分到哪兒?”
“就在我們廠。先當臨時工,拆醬油廠,搞基建,等流水線安裝起來,就轉正式工。”
“已經動手了?”他比張武還要興奮。老矯和拖拉機廠幾個年輕幹部行動真快,現在臨江確實已經打破死水一潭的局麵,改革之風誰也無法阻擋地吹進來了。“祝賀你,張武!再給你一套房子,就齊了!”
“等著吧!會有的!隻要照這樣幹下去!”
劉釗從他眼裏看出他對生活、對未來的信心和希望。“我還有事呢!張武,沒工夫說話,我得先走。”
“晚上你可來啊!千萬別駁我們麵子。老劉,孩子他媽高興得都快憋過氣去啦!”給人家洗了多少年衣服,養家糊口,還要低人一頭的女人,從此,有了固定的工資收入,會不高興嗎?
劉釗當然也很高興,不過,他更多地倒是感受到一股熱烘烘的暖流,從心頭升起。這種希望成為現實的暖流,這種光明普照大地的暖流,使他決定不論多忙也要去祝賀這樁實在值得祝賀的事。“好!我一定去!”說著,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水上運動俱樂部的那個挺機靈的姑娘告訴他:“莎莎早走了!可剛才有人來電話找你。”
“找我?”他有些納悶,“誰?”
“他說他姓矯——”
“啊!他老人家!”劉釗知道他沒什麼屁事,無非又是說媒拉纖,介紹對象那一套。他心裏想,“他把新醬油廠蓋成,也就該離休了。我建議他去搞婚姻介紹所!”
那個姑娘還告訴他:“莎莎姐臨走時把油都加足了,她說沒準還要長途奔波一趟呢!”
劉釗更不明白了,看看手表,時間已經不早,再靠兩條腿走,顯然要耽誤辦事了。於是,便向她——呂莎的知友,借了輛自行車,飛快地蹬著。他決定先去找歐陽慧。因為時間必須抓緊,暫時顧不得心愛的呂莎了。
“但願她別真的生氣,過了這緊張的階段,就可以騰出工夫解決個人問題了。”他邊騎車邊想,“快啦,莎莎,無論怎樣講,局麵已經踢開,形勢開始變得有利,各項工作基本上都有眉目了!”
到達歐陽慧的家,剛撳電鈴,頭包毛巾、身裹圍裙、大搞清潔衛生的江胖子,怒氣衝衝地給他開門:“你們今天怎麼啦?喝多了嗎?怪不得我啤酒總不夠賣的!”
“怎麼回事?耽誤你禮拜天的功課了?”
過去白俄每個禮拜天總要去教堂禱告懺悔、洗滌心靈。歐陽慧則讓胖子在這個神聖的休息日,通過勞動“功課”,使他的聖體不要因罪惡的免費啤酒,而變得更胖。他當然是極不願意的。今天,更是氣呼呼地:“你們瘋啦?莎莎剛走,你又來了!醬油廠老矯也跑來搗亂,還有拖拉機廠你的大弟子,從來不登門,也沒頭沒腦地闖來了!”
劉釗感到氣氛不對,如同正在運轉的機器,出現了不尋常的雜音似的:“怎麼啦?他們幹什麼?”
“誰知道!”
“歐陽呢?”
“被她的首長用汽車接走了!哼!我進城的時候,他一個綢布店站櫃台的夥計還打腰鼓呢!真走狗運!”
劉釗不想再聽下去了,跨上自行車就沒命地蹬。他現在多麼盼望腳下是一副速滑冰刀,能夠風馳電掣地朝火車站方向駛去。隻消到了那兒,一看動靜就能知道是否出了新的問題。
他這會兒不得不放棄尋找歐陽慧的打算。好像有人同他玩捉迷藏似的,撲朔迷離,總是使你離目的地隻差一步,可望而不可及。他不由得想起韓潮的勸告:槍是有反坐力的。又要向前衝,瞄準方向開槍,又要防止反坐力,不要把你摔個跟頭。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實在太難了。
虧他是個冰球隊員,不一會兒,老城,新市區,都過去了。他看到了張大帥時代修建的火車站。現在,旅客們都不大在這裏上車,但這兒地勢頗高,一眼就能看到毗鄰的醬油廠和拖拉機廠。謝天謝地,一切照常,醬油廠正在拆遷之中,推土車、抓吊、排著隊的翻鬥車都在正常工作。他過去一問,老矯果然不在現場。
“人呢?”
“不知道。”
“幹什麼去啦?”
還是“不知道”。劉釗鬆了一口氣:“也許我神經過敏了!”
他決定哪兒都不去了,這大熱天,這毒日頭,別瞎折騰啦,等晚上涼快了再說吧!
在蹬車回家的路上,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記起那回高峰帶著組織部負責人來吃狗肉,深夜閑聊時批評他:“劉釗,你真是個強種!你認為你搞的這些名堂,都十拿九穩嗎?都百分之百嗎?”
“我從來也沒這樣打過保票!”他回答說,“可惜你近視眼,看不見冰球。我在場上對方門前,得了球,我總是要把它往球門裏打的。誰也不能保證每球都進,但有機會決不錯過。而且,世界上也不會有這樣的笨蛋教練,指導他的隊員:‘你沒把握打進,就別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