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裏到處是照片。牆上、桌上,床頭、窗台,好像有無數個歐陽慧,從各個角度朝你微笑,朝你凝視,朝你親切問候,朝你做鬼臉,朝你回眸多情地一瞥,毫無疑問,這都是她丈夫的傑作了。固然,漂亮的女人,怎麼照也是漂亮的,但胖子的手藝,確實非凡呢!唉!說不定倒是我們糟蹋了一塊攝影藝術家的好材料呢!韓潮的評價是正確的:他要是個照相個體戶,肯定能成為顧客歡迎的攝影師:可命運非讓他去當廠長。當不好也要他當,他也不知趣,還偏要硬當,結果兩耽誤,現在卻成了眾矢之的。
“這場雨下得好啊!”胖子開心地說,“要總那麼熱,大夥兒買不到啤酒,更該罵街了!”
“你真出息!”
“我和劉釗一樣,盼著臨江的冬天,他好打冰球,我那啤酒的供需矛盾,也就緩和多啦!”
這時,他家養的一隻雌性波斯貓,弓著腰走進屋來,在呂莎腿邊蹭著。大凡沒有孩子的家庭,就喜愛飼養動物。
“啊哈!‘小姐’!”她撫摸著它。
“歐陽不回家,‘小姐’不肯睡的。”
這隻被叫做“小姐”的波斯貓跳上沙發,開始舔呂莎的手,她看了看表:“該回來了呀!”
“喀!歌舞團明天回省,丁曉他們能讓羅縵空手走嗎?少不了又是土特名產。有的人想找這進貢的機會還找不到呢!別看許傑同誌是我的老首長,我還真不想巴結他。老頭子原來最不吃這一套了,如今,唉!”胖子還是維護他的老領導的,把話打住,“我們也不能毫無表現,這不是給羅縵洗照片嗎,好讓她明天帶走!”
他到洗澡間去取出泡在定影液裏的照片,給呂莎觀看,一邊還以他職業的眼光品評著:“……嘴真夠大的,還墊著假胸。你知道麼,搞攝影的最害怕給曾經是美人兒的女人照相,她總認為是你沒把她照好,而不承認自己年老色衰的現實。莎莎,你說,滿臉電車軌道,還挺出少女般的乳胸,有什麼意思?”
“你敢當她麵講?”
“我犯瘋啦,莎莎!晚飯碗一丟,歐陽不是陪她去會劉釗了嗎?我們是小角色,姑奶奶,誰都不能得罪,包括你。”
女人的仇敵,多半都是女人。呂莎馬上推開那位“小姐”,認真地問:“歐陽會辦出這種事?”
“你放心吧!純粹是政治會談!你的鐵哥兒們決不能背著你,辦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在歐陽心目裏,第一是你,第二是劉釗,第三才是我呢!不過,我把話說著撂這兒,劉釗要不碰得頭破血流,身敗名裂才怪。他才犯瘋呢!跟丁曉較勁,實際是跟許傑較勁。如今,你爸爸公開站出來支持他,瞧著吧,熱鬧在後頭呢!”
“會談什麼呢?”
“我想,無非要劉釗明智一點唄!”
歐陽慧回家來了,累得像灘泥,進屋就倒在沙發上,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給我燒洗澡水……”“給我把鞋脫下來,胖子……”“給我找好換的衣服……”“給我……”她把丈夫支使得團團轉。“小姐”親親熱熱地叫著,她摟著它,然後問呂莎:“住下嗎?莎莎!”
“當然,也許住上幾天!”
她又招呼她丈夫:“胖子——”
“來啦!來啦!”胖子在廚房裏答應著。
“我對你講,胖子,你到你們廠去實行三同吧!莎莎今晚上住這兒啦!你什麼都甭管,你走吧!”
這也是常事了,雖然房子富裕寬敞,但胖兄有愛湊熱鬧的天性,影響這兩位知友的交心密談,通常呂莎一來,便要把他支走的。胖子從廚房裏出來,威脅地朝兩個女人舉了舉胖拳頭,但是絕無惡意。立刻,毫無怨言地準備走了。呂莎把車鑰匙扔給他:“接著,模範丈夫,騎我的車去吧!”
歐陽慧歎了口氣:“胖子胖子,哪怕你有劉釗十分之一的幹勁呢!”
走到門口的胖子回過頭來:“他幹勁大,麻煩也大。他幹得越多,倒黴、挨糾、碰壁、撞南牆的事也越多!”他怕他老婆追過來收拾他,慌不迭地跑了。
呂莎真欽佩歐陽慧的精力。她覺得她就像一種叫做“死不了”的花一樣,別看剛才像曬蔫了似的,澆一點水,又活了。現在,她又在滿屋裏飛來飛去,忙個不停。
“聽音樂嗎?原版錄音帶!”她是個有門路搞到一切的人。
“算了,深更半夜!哎,羅縵和劉釗談什麼?”所有的女人都是程度不同的排她主義者。
“我把他們安排好,就到工地去了!”
“你算什麼哥兒們,讓他們破鏡重圓嗎?”
“你太神經過敏啦!羅縵已經不羅曼蒂克了,你看她那副狼外婆的樣子,還有什麼吸引力?”
呂莎想起那張血盆大口,不由得樂了:“不過,這種人自我感覺特棒,老是認為自己年輕,老是不肯退出舞台。那天,咱們看她唱塔姬雅娜,說實在的,她這個大主角,還不如那個配角——給她彈鋼琴的女孩子惹人注目呢!”
“上帝早安排好了,她們永遠是舞台上的主角!”
“可在生活裏呢?歐陽!”
“生活裏的主角,永遠是劉釗那樣的人。”突然,歐陽慧的眼裏閃出一股異樣的神采,“真的,莎莎,我一點也不想嚇唬你,假如你還拖拖拉拉,猶豫不決,下不了狠心的話,我沒準兒會愛上劉釗的!”
“你說什麼?瘋啦?”
“我也不知為什麼,可我心裏真是這樣想的!”
“你渾到家啦!”她刮歐陽慧的鼻子,“你可以不要我這個朋友,難道能不要你的胖子嗎?”
她摟住呂莎:“我不會成為你的情敵的。可是,莎莎,當我抓住那根鋼絲繩,這頭是我,那頭是他的時候,你知道嗎?我看了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莎莎,隻有這樣的共產黨員,才能像燃燒的火,照亮別人,照亮一大片地方。說真的,別看我整天嘻嘻哈哈,其實,心很冷。一些私心很重的人,他們利用我的才幹、本事、聰明勁和這張臉子,搞不正之風,搞買空賣空。起先,我也不樂意,慢慢地,習慣了,漸漸地,入迷了!久而久之,成了老手。最早,我心裏還常常覺得不是味兒,後來,就無所謂了。因為我越來越發現,有些官兒比我大,職務比我高,工資比我拿得多多的人,手更黑,心更狠,胃口也更大。不是吹,我對黨的感情,要比他們深多了,親多了!”
“你在懺悔嗎?”
“不!莎莎!不瞞你說,我確實看透了,生活就這麼一回事。對有些人,我一直看到他們的骨頭裏——”歐陽慧鬆開她,從沙發上拉過她那款式新穎的手提包,嘣地把鎖扣打開,“你看,我這裏老裝著老板的照片,為什麼?我必須要有一位保護神,才能嚇退那些不懷好意的家夥!”說到這裏,她樂了,“我沒白叫他幹爹,還真靈!不過,繼而一想,不是很無聊嗎?簡直無聊透了,算是怎麼回事呢?我恨我自己,不該這麼漂亮,不該這麼聰明,臭肉愛招蒼蠅。我不但對我自己失去了信心,對生活,也失去了信心。可剛才,莎莎,我看到劉釗,不聲不響,從我手裏把鋼絲繩拿走,往堤外江水裏走去的時候,我的心砉拉一下熱了,我不能再那樣活下去,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