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老了,那些墨染似的青絲,如今白多黑少,連步伐也顯得老態龍鍾了。
劉釗站起來,走到床邊,又一次打量這隻當年猛虎。也許他未曾睡著,也許他正在思索,從他臉上負擔沉重、心力交瘁的樣子看,實在夠憔悴的。生活的不輕鬆,再加上精神上的不輕鬆,也是老得更快的一個重要因素吧?
他從牆上巨大的鑲壁鏡麵裏看到了自己,不禁向鏡中人問:“老兄,你還有牽著狼狗,當國高學生,最初接觸革命的那份天真和憧憬嗎?你還有給呂況做秘書時的那份赤誠和坦率嗎?你還有被那個美麗少女愛慕時,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看得非常美好的心情嗎?你還有在省城當交際處長、外事處長時的那份善良、樂觀、對任何人都恨不能敞開胸懷的熱忱嗎?……”
凝縮了的乳酪,就不再是牛奶了。經過二十多年的沉澱,升騰,跌宕,凝聚,劉釗的感情色彩,變得深沉,冷酷,甚至有些歹毒。愛,在心裏潛藏得更深;恨,卻像反胃的苦汁似的,倒一個勁地往上湧。拖拉機廠也好,新村工地也好,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說:“哪怕他笑,也笑得你心冷!”有時候,他像機器人似的,毫無一點表情。
但是,他對躺在床上的韓潮,還像從前一樣的愛。要不然,他也不會放下電話,緊忙蹬車趕來。對於一位真正值得尊敬的人,他還是跟從前一樣,那顆心是滾燙滾燙的。
若不是為他們兩口,劉釗絕不會把自己對呂莎的感情,拚命窒息在心的深處。他低下頭去,端詳著韓潮,心裏在琢磨:難道人老了,就真的背晦、糊塗?按說,他是應該最理解我,最支持我的呀……
吳緯端著一盤切好的西瓜進來,一看他站在床邊,嚇了一跳:“他怎麼啦?”
“睡得很平穩。”
“唉,一個大寶就夠我受的了,要是老韓再出事……”
“大姐,你知道嗎,有人都到醫院去查看老韓的病曆了。真是迫不及待啦!”
吳緯警覺地問:“誰?”
“那就甭管誰啦。不過,有句俗話,叫做一咒十年旺,我多希望老韓再抖一抖最後的威風,唱好封箱戲。”他咬了一口西瓜,忿忿地說,“其實,他完全可以辦到。好比下棋,拱我過河,應該直拱到底。我在拖拉機廠碰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我在新村工地急得求爺爺、告奶奶的時候,他要使點勁,我不致那樣困難。現在我這過河卒子當車使,要朝他們薄弱環節進攻的時候,他又要搞緊箍咒——”
吳緯對他解釋,“他是給你說話的,你不了解他的難處。要克服人們對你的偏見,甚至他自己頭腦裏的對你的信心不足,需要時間啊……”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沉默了好久,劉釗十分痛苦地自言自語:“難道我是個沒經過革命洗禮的異教徒嗎?——”他見床上韓潮有點動靜,便把話打住,低下頭去吃西瓜。
“我在臨江待了一輩子啦……”吳緯聲音更低沉了,仿佛有著許多酸楚,“劉釗,你以為還是我們剛參加革命那陣,人們是那樣純潔、勇敢、崇高,充滿了理想和犧牲精神嗎?那時要求參加黨,是準備為共產主義掉腦袋的;現在入黨則可以撈個官做,情況已經不同了。那時候,你劉釗為了革命利益,可以毫不猶疑地大義滅親;而如今,你讓某些人服從革命利益,沒門兒……”
在吳緯輕輕的語聲裏,劉釗聽到了穿過那片樹林的晚風,傳來了似海浪滾翻的鬆濤聲。它使人聯想起遼闊的大海,那不盡的浪花,飛舞著迎麵撲來。那聲音,多麼像歎息啊!而且是深沉的、傷感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