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2 / 3)

“政策是人定的,它應該為解放生產力服務。”

“還涉及到左鄰右舍。你們隔牆鄰居醬油廠,年終才給四十五塊獎金!”

“可臨江市的醬油經常斷頓,你了解嗎?如果他們拿四十五塊不覺得有愧的話,我們拖拉機廠每人獎一輛摩托車也是應該的。”劉釗說,“不要怕獎金多,就看它值不值!”

“你用獎金調動生產積極性,是不會持久的。”

“看得出你的視力實在不靈——”他嘲笑省委書記那副像螺殼似的高度近視眼鏡,“該重新驗光換一副了。你以為幹勁是獎金刺激出來的麼?全廠兩千來人沒明沒黑地拚命幹,一年翻身,還清欠賬,產品遠銷東南亞市場。如果你認為這是一輛自行車買出來的成績,老高——”他伸手去敲敲省委書記的胸脯,“拍拍你那顆共產黨員的良心,這樣看待工人階級合適嗎?”於是,劉釗大發宏論地說,“現在有許多事,實際上是顛倒著的。工人本來應該是主人,但主人有時卻做不了主;幹部本來應該是公仆,可不少公仆倒成了老爺。所以,我到拖拉機廠隻有一條,讓工人階級真正當家作主,你明白嗎?真正!”

“獎勵自行車,也是大家的決議?”

“當然。原來是怎樣一個爛攤子啊?老高,你可不知道,車間裏都長了青草,龍門刨上都絮了麻雀窩。停產開了一個禮拜會,找出一千多條問題,然後落實到每個人頭上。大夥說,人心齊,泰山移,一年工廠翻身的話,年底應該獎勵每人一輛自行車,歡歡喜喜推回家去過年。”

“你答應了?”

“為什麼不?要求並不高嘛!”

“假如決議要一台彩電,或者要一部小臥車呢?”

劉釗哈哈大笑:“你太不相信我們的工人階級啦!”

高峰一不是威脅,二不是預言:“反正你是逃不掉受處分的。”

“處分吧!頂多削職為民,我不在乎這頂烏紗帽。其實,當老百姓我就很滿足。二十多年,有時連‘人民內部’還混不到手呢!一個共產黨員,老是惦念著個人的安危得失,那算錯投了門!”

後來,不知為什麼,這個處分吵嚷了一陣,也不見公布,隻是發了一個通報,批評兩句就算了事。丁曉要他向全廠工人傳達,劉釗頂住了:“幹嗎?你們這些年把群眾的積極性傷害得還不夠麼?”

這時,高峰任省委書記的消息,已見諸報端。說實在的,劉釗也吃了一驚。因為他不但開過他的玩笑,跟他動手動腳,還很不客氣地轟他滾蛋。可是,一聽到高峰在省工交係統一次彙報會上的即興發言,劉釗知道他絕非老板那一類的平庸之流,高峰不會是謹小慎微、維持現狀的領導幹部,而是決心把事情辦好的革命家。他從理論上闡述了主人和公仆的關係:“讓工人階級真正當家作主,這是搞好社會主義企業的一把金鑰匙!”

你不認為這條經驗太老生常談了麼?其實,真理的麵孔,並不都是新奇艱深的。也許正因為它太普通了,太平凡了,太經常出現了,人們倒反而不當一回事了。是的,現在又有多少幹部認為自己是人民公仆呢?又有多少工人意識到自己的主人身份呢?

就在那次彙報會上,劉釗離主席台遠遠地坐著。散會時,才同高峰走了個照麵。高峰因為近視,一下沒認出他,等到意識到他正是那個吃狗肉、豪飲暢談的大個子劉釗時,連忙喊道:“劉釗,你幹嗎躲著我?”

他站在那裏,笑了。

“你要在會上講一講!”省委書記的話,就是命令了。

“不,我想在廠裏試試全麵包幹製——”他發現省委書記身邊,有那麼多急切想講話的嘴,像子彈上膛的槍,對準著高峰,便把話咽住,何況老板也在場。他知道,許傑向來有一種喜歡在重要場合露麵的嗜好,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如今,垂暮之年,這種嗜好似乎更強烈了。高峰見此狀況,便拍拍大個子的肩膀說:

“也好,到時候我會去找你的。”

去年,市委一班人的多數,非要把劉釗調上來,抓焦頭爛額的住宅建設,韓潮拗不過大家。分明應該讓他在拖拉機廠搞下去,摸點經驗,然而卻難駁回異口同聲的推薦。

“怎麼樣?蓋房!”韓潮征求他的意見。

劉釗回答:“好嘛!應該讓老百姓看到我們是切切實實想辦點事的。要不然,當個共產黨員,真是臉上無光咧!”

“那好,你就負責吧!”韓潮不無惋惜地說。

劉釗不傻,他知道,沿江新村兩年前就破土動工了,但進展緩慢,群眾議論紛紛。市裏一開會,大家談起來,意見也不少。而理當承擔責任的丁曉,卻完全像個局外人似的,或者,絲毫不動聲色:或者,一張嘴,不是這個困難,就是那個矛盾,一推六二五了事。現在就是這種風氣,好事人人有份,誰都往上貼;而出了紕漏呢,誰都不負責任。

誰不曉得丁曉這條泥鰍魚呢!當然,這樣說有些不太恭敬。然而,把劉釗調上來,確實是他攛掇和造輿論的結果。

“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去摸摸底!”劉釗向韓潮說了以後,就沒影沒蹤了。橫豎他是個單身漢,人走家搬,在工棚裏搭了個鋪,和那些班組長、技術員、老師傅們廝混在一起。

工人們覺得奇怪:“大廠長,你幹嗎往這兒鑽?”

其實,過去八路軍進村,都往最窮最破的屋子裏借宿;如今,軟臥,包廂,賓館,別墅,哪兒闊綽、哪兒舒服往哪兒去。所以,一件本來不應該引起驚訝的事,竟然轟動了全工地。小青年們不懂得過去我們黨的優良傳統,瞪起眼大惑不解:“怎麼?你又犯錯誤啦?”他笑笑,拒絕回答。然後,拉著小夥子們打冰球去了。

誰不知道他是“臨拖”的廠長呢?年終獎勵每人一輛自行車的事情,不僅轟動了臨江市,而且,全省為之側目。因為,狀子告得那麼厲害,居然告不倒他。不是市委書記保他,更不是省委書記保他,而是人民銀行說了話:“這樣的幹勁不獎勵,我們就算失職了!”——媽的,人要走運,連鬼神都給他讓路……

“你眼紅自行車麼?你也幹嘛!”所有告狀的人,都吃了一頓閉門羹。唯一服氣而不告狀的,正是他的鄰居——醬油廠廠長。

省報在頭版頭條報道了“臨拖”的變化:“起用一人,救活一廠。”據說,這是高峰指示省報重點報道的。但他哪裏知道,老板許傑雖然在家養病,並不實際主政,但他是絕不肯閑著的。就在省報刊登“臨拖”的消息不久,劉釗反倒要被調出拖拉機廠。省領導之間的矛盾,弄得市委書記韓潮左右為難,唯一的辦法,是希望劉釗自己表示拒絕。但沒想到大個子毫不謙讓。“我不能老在一個局部孤立作戰,應該給我更大的地盤去做文章!我不是伸手向你要官當,老韓,我要的是工作,明白嗎?現在對我來講,最重要的是拿出成績來。”

一個月後,劉釗在市委常委擴大會上露麵了。

喝,真像京劇舞台上全靠武生出場亮相一樣,全屋子的人,都把眼光投注到他身上。因為,這種每周一次的例會,有時候也是挺沉悶、挺沒意思的。他一進屋,氣氛馬上變得活躍起來。劉釗是剛打了一場冰球趕來的,腦袋像開鍋的籠屜似的,直冒熱氣;那件臃腫的羽絨登山服(出席這樣會議的其他幹部是絕不敢穿的),也熱得穿不住了,披掛在身上。

“輸球了吧?”丁曉問。

“你又估計錯了。七比三,我一個人幹進去半打——”這倒不是吹,劉釗打冰球,在臨江也算是個角色。年輕時曾經是市代表隊隊員,後來倒黴了,進了勞改農場,全國冰球賽在省會舉行時,市隊還打他的算盤呢!“不過,冰軟了,大概是最後一場球賽,今年春天來得太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