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降落

重點推介

作者:牛健哲

我在這座小城逗留的最後一晚是聖誕節前夜。工作終於已經在下午完成。室外天色黯淡街燈四起,還落著典型的屬於這個節日的雪花。我用口袋裏的兩手夾緊大衣在街上閑逛,不到一支煙的工夫,就遇到了那家咖啡館。沒法子,小城太小了,我當年讀的大學又占據了很大麵積。

我瞟了一眼它的招牌,竟然抬腳走了進去,也許我隻想找個有靠背的椅子坐上一會兒。

和別處一樣,這裏有一個聖誕派對。不少人像是剛剛舞動過,回到各自的茶桌旁或沙發上。一對情侶開始在吉他手的一旁蹙眉屈膝地對唱。我喜歡的聖誕老人還未見蹤影。

眼睛適應了室內貧乏的光線後,我就看到了那個男人。前幾天我在一個同學家裏看到了他們留在小城的幾人帶著家人聚會時的照片,我沒多停頓地翻過了相冊的那一頁,但現在還是輕易地認出了他。

男人坐在吧台近處的一張小桌旁,周圍有幾個比他年輕、年紀與我相仿的男女。男人隻穿著高領襯衣,以老板的方式對服務生說話。這樣便更確證了他的身份。

既然還有空座,我便輕聲走了過去。我沒打斷男人說話,坐下前隻向周圍的人點點頭。

“……實際上,這個話題一言難盡。當你想用語言表達時就會發現它牽扯的是許多細小的東西,就像蜂巢的完美需要無數精致的小六邊形孔洞……”

男人皮膚的油脂分泌多於旁人,兩顴在室內有色燈盞的側照中泛起光彩。他說話的聲音輕細清晰,這使他在照片裏的形象立體起來。大家都扭著臉望他,當然他是這裏的中心。

看來這是一個健談的人。我更安心地把自己陷在椅子裏。而且我喜歡昆蟲,我想。

逐漸主題還是清楚起來,而且符合我的預判。五年前的聖誕節是男人的新婚,因而他現在可以準備享受婚姻的周年紀念了。

“那休閑時間,假設說你沒有事先安排,你會和她做什麼呢?”他們一定談了挺久了,一個學生模樣的粉衣女子為自己又發掘出一個有趣的問題沾沾自喜,她微微擰轉臀部以便更好地傾聽。

男人和藹地笑了笑,“這需要自然而然。但我想首要的是能主動給對方增添樂趣,旁觀者的姿態無論如何不適合兩個人的家庭。即使和親友在一起時,記著,你們是一對。”

男人將一根食指揮出小小的扇形,頗有講台風度。幾個人紛紛表示出對他妻子的豔羨,男人喝了口咖啡,恰當地避開了那些嘉讚的眼風。

他放穩杯子,接著說:“有時我在節假日外出或者工作回來,發現米菲正和三個朋友沉悶地打牌來消磨時光。我可以打個招呼就回臥室去躺著(男人給了我個交流式的目光,我也客氣地抬了抬眉毛),不過既然我回來了,我們就會迅速變成一對。我會微笑著把米菲和她朋友手上的撲克一一采摘過來,洗牌,鋪出一個漂亮的斜麵,然後和她們一起玩‘捉小醜’,邊講講我當天的見聞。隻需要比女人的牌技高一點點,就足以讓她們拿著牌愁眉苦臉,但我相信米菲甚至她的好朋友,心裏的感覺再好不過了。這畢竟是我犧牲在臥室的好光景換來的,否則她們總是那樣——總是那三個大學時的朋友,在我回來之前牌玩得也總是沉默無聲。”

有個人歪了身子拍了拍旁邊的另一個年輕人,嬉皮笑臉地說:“你學著點兒,有了女人時用得著。”

粉衣女生好心地低聲告訴我米菲是老板娘,她認識。我笑了笑,從果盤裏拿了個果子,在手裏拿捏。可能有人認為我此外還該說句什麼。剛才那個嬉笑的人填補了沉默,“他在假想有那麼幾個牌技比他差的女人願意跟他玩牌呢。”

男人就此和旁邊的人笑了起來,涵義不很明確,但顯示出溫和與節製。可我還是沒什麼興趣說話。

那幾年總是有明亮的午後,我習慣反複撚開又推合著一手牌,身邊是米菲和另外兩個女生。我們胳膊下是矩形桌子的一端,算是學生宿舍裏最適合打牌的設施。要是我們能在看牌的同時看見自己,將會為自己專注的神情傾倒。我們打的是大學裏流行不息的邦德牌。這是種類似橋牌的打法,四個牌手分為兩組。是世界上最講求理性的遊戲之一。我們都在浩瀚的沉迷中絕對地清醒著,間或像陌生人那樣互相打量一眼,眉上現出幾道皺紋。如果牌間有人接起一個難纏的電話——比方說米菲,又沒能及時擺脫掉,其餘三個無疑會煩躁起來。這種事是講不得情麵的。我們相信米菲會極力讓對方覺得她無心戀談,但也許她還需要一些激勵。稍後我們就用手裏的牌磕打桌麵,甚至從嗓子裏發出聲音。

“呃……我現在肚子有點疼,回頭再談行吧。”不聽句子意義的話,米菲的聲音令人著迷,我向來認為聲音可以有溫度和立體感。她拍下電話時裏麵的男聲還在喋喋不休呢,也許是正經事。對他這一定不舒服,就像小便到四十五毫升時就被強行提起褲子一樣。誰也沒法子,有邦德牌局在。

“你就不能說你在洗頭嗎?”我會利用米菲回位置的時間說句話。

她很快就拿起了她的那疊牌,“前兩次我就在洗頭。”

“你加入之前,”談話間歇時我開腔問男人:“她們在打什麼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