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天,灶房小窗前的那株梅飄香四溢,像是被這冷極的天氣麻木,林嬤嬤養的綠毛鸚鵡也不叫喚了,被秋兒姐拿進房來,銀絲細細編織的籠靠著灶台邊,任溫暖的火苗衝刷冰冷的身子。
我靜靜等著鍋裏大小姐的洗澡水開,邊含笑地看著鸚鵡:“這小鳥,真好玩哩。”
秋兒姐放下洗菜的活兒,嗔道:“別這麼瞧著它,林嬤嬤見了怕當你要吃哩。”
秋兒姐是自我入府為奴就與我結義的金蘭姐妹,心腸極好。我望著她用主子賞的青黛細細描的眉,輕聲道:“秋兒姐的妝真好看。”
她瞥了我一眼,笑意可掬:“小丫頭嘴真甜。”秋兒姐仔細梳的雙平髻於氤氳水汽中愈顯朦朧之感,看著教人心甜。
“溫槿!大小姐的洗澡水快快端來!”門外家丁叫喊冷不丁響起,把我從一場對美的欣賞中生生扯出。
“來了!”慌張卻熟練地掀開木蓋,用葫蘆瓢接滾燙開水到一精致木盆裏,然後兩隻灰灰的手隨意在圍裙上摩挲了片刻,一口氣把沉重的木盆端起,踉蹌地往門外走。
剛出門才驚覺自己忘了帶手襖,兩隻手隻得托著木盆,布滿凍瘡的手在冰刀似的烈風侵襲下澀澀地痛,我咬牙咧嘴地加快了步伐,幾乎盡我所能奔進了大小姐房外,卻因手腳不夠麻利比平日延誤了些許而被大小姐貼身奴婢碧倩訓了一通。
並未在意碧倩稍稍刺耳的言語,我反而仰著頭,目光探進大小姐的閨房裏,正瞧著東帝第一美女蘇瑟瑩的側麵,真是: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小丫頭看甚麼,我們家小姐要沐浴了,你且放下木盆該去哪去哪。”碧倩瞧我一副癩蛤蟆要睹天鵝貌的出息,一手輕揮,臉上的鄙夷呼之欲出,我隻陪笑,放下木盆搓了搓凍僵的手,施畢屈膝禮後徑自走開。
蘇丞相極其闊綽,連叢中小路也密密地鋪上鵝卵石。隻是天大寒,地冰堅,鵝卵石本就光滑,履上薄冰便教人不敢疾走了。我畏冷,兩手交錯鑽入袖中,緩慢地移動著秋兒姐贈與我的妃色棉足衣,像是雙足也被捂暖,絲毫不覺腳下冰涼。
驀地,這天寒地凍之際幽幽飄來一陣笛音,我雖不懂樂音,可這悠揚聲中孤寂之情濃烈十分,不得不讓人心生蒼涼,催人淚下。
定又是表少爺無事作曲了,我不敢逗留笛聲中過久,匆匆離開。果真是窮人命黴,腳下一個刺溜,整個身子都朝後仰去,奈何我那一雙手都隱在袖下,弗能撐地,摔了個麵朝天。
雙腚像炸開了花,隱隱作痛,我吃力地爬起,兩眼裏水霧蒙蒙,嘟著嘴繼續趕路,卻不敢再快速半分,那笛聲仍舊未止,似嘲諷般逐漸大聲,使得我回灶房怨聲載道。
人說表少爺柳卿乃斯文孺子,心懷民生,瀟灑不羈。我看不然,仍舊清晰憶起十歲生辰,蒸饅頭的徐娘兀自偷攜來兩隻無餡饃饃,自油紙仔細包好,交於我作生辰賀禮。相府裏的下人不得偷食主子口糧,徐娘事辦得隱秘,卻被當時就已束發年華的表少爺發現,告與林嬤嬤,罰了徐娘和我半月俸祿。
如此小人卻被世人稱道,當真是不長眼的小牛牛。
灶房裏果真溫暖,我摘了綠柳花案的披風,連忙跑到灶口,慢慢烘著手。
其餘人仍舊是一個樣子,不言語,自顧自忙著主子吩咐下來的事,不可開交。切菜的切菜,剁肉的剁肉,掂勺的掂勺,像木械般極是渾噩地用冰冷的下賤的血去暖這無情又比人頭貴重的一件又一件繁瑣之事。哪怕吩咐地再刁難人,反駁就是不可饒恕的罪過,於是也就在磨練中學會隱忍,變得沉默。
這,就是相府光鮮背後卑微下士們鮮為人知的苦澀吧。我噤聲,無奈苦笑,撤回正還未回暖的手,轉身去水缸旁蹲身洗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