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阿稚(2 / 3)

將行之前一日,媼置酒為餞。酒再巡,媼避席謂翁曰[29]:“相處數日,恩人亦知老身為何如人乎?”翁恍然自愧,還自詈曰[30]:“老牸但知舐犢[31],諸事不顧耶?敢問邦族?”媼曰:“老身姚氏,本秦人。甥女葛氏,同鄉井。老身孀居有年[32],又無子,隻此女。行三,名阿稚。曾荷恩人再生恩[33],旦夕思報未果[34]。今聞家中大郎亦未婚,願以女蘿附托鬆柏,莫見棄否?”翁遜謝曰:“誠援令甥女,已為非分,詎敢複苦令愛[35]!”媼曰:“老身不文,但知言脫於口,不可複收。請先歸。少有嫁資,俟粗備,當親送魚軒到宅[36],無事親迎也[37]。”翁不能卻,即向季索得鏤玉香球一枚,聊以為信。媼親結之阿稚胸前羅帶上。稚垂頸,頗形羞澀。

翌日就道[38],相與囑別,各有泣洟[39]。門前駕三犢車,翁父子乘一輛,阿雛暨二婢乘一輛[40],其一輛為輜重[41],轆轆而發。山路崎嶇,望之似不能通軌,而車到處綽然有餘地,亦不覺軒輊[42]。翁樸實而不知究理者[43],唯深讚車製之巧,黃犢之健而已。日未晡[44],車停不進。視之,已至家門矣。尤訝其神速。仲出見之,驚問歸何急、裝何厚,既而見其弟,又載三豔女來,遂結舌不能致詰[45]。翁未遑悉述[46],先令季導婦人見其姑[47]。視卸裝已,止禦者宿,厚賞而重犒之。禦夫拜賜,即欲辭去。翁以日暮途遠為止之,而車已馳去。翁方頓足[48],怪其何苦夜行,忽見數十步外,一車為樹根所絆,翻入田間,側不能起。翁急前救之,非複故物,但草人、芻牛並秸車一輛耳。大驚,奔告其子。阿雛曰:“妗固有此戲術[49],時一為之,不足詫異。”亟令季收而貯諸箱中。翁入見老妻,備告得婦之由[50],並述聘婦之事[51]。妻亦驚喜。鄰裏相傳,鹹來致賀。凡見阿雛者,男則顛倒,女則欣慕,猜疑默擬,議論紛紜。

[1]酒炙:酒肉。炙:燒烤的肉。

[2]水陸:指水陸所產的食物都具備,齊全。

[3]巡:遍,周遭。

[4]浣爵:洗滌酒器。

[5]觴(shānɡ):盛有酒的杯。

[6]抒忱:表達誠意。

[7]卻:推辭不受。

[8]尊閫(kǔn):對別人妻子的敬稱。

[9]異物:指死亡的人。

[10]矍然:驚異的樣子。

[11]“強半合”句:這句意謂老翁的兒子與他的父親一樣古板。楂梨:即查梨,呆板,古板。

[12]期期艾艾:西漢周昌口吃,往往重說“期期”;三國魏鄧艾也口吃,也重言“艾艾”,後因以“期期艾艾”形容口吃。

[13]豚兒:自稱其子的謙詞。

[14]亟:趕快,急速。

[15]移時:少頃,一會兒。

[16]奚如:何如。

[17]涔涔(cén):形容淚水下流。

[18]冉弱:荏弱。未字人:沒有許嫁於人。

[19]僭(jiàn):越分。這裏為謙詞。

[20]洵:誠然,實在。

[21]舅姑:指丈夫的父母。

[22]特:但,隻。

[23]再尚:尚且。

[24]荊釵布裙:指粗布便服。簡稱“荊布”。

[25]阿堵物:《世說·規箴》:“王夷甫(衍)雅尚玄遠,常嫉其婦貪濁,口未嚐言錢事。婦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不得行。夷甫晨起,見錢閡行,呼婢曰:舉卻阿堵物!”阿堵:猶言“這個”。後人遂亦稱錢為“阿堵物”。

[26]不腆(tiǎn)妝奩(lián):意謂不豐厚的嫁妝。此是謙詞。腆:豐厚。妝奩:指嫁妝。

[27]刺刺:多言貌。

[28]束裝:整理行裝。

[29]避席:古時席地而坐,避席即離開座位。

[30]自詈(lì):自己責怪自己。詈:罵,責怪。

[31]老牸(zì)舐(shì)犢:比喻人愛其子女如老牛舐其犢。老牸:老母牛。

[32]孀居:寡居。

[33]荷:承受。

[34]旦夕:早晚。未果:沒有達到目的。

[35]詎:豈,難道。

[36]魚軒:以魚皮為飾的車子,古時貴婦人所乘用。

[37]親迎:結婚六禮之一。夫婿於親迎日公服至女家,迎新娘入室,行交拜合巹之禮。

[38]翌(yì)日:明日。

[39]泣洟(yí):哭得流出鼻液。洟:鼻液。自目曰“涕”,自鼻曰“洟”。

[40]暨:與,及。

[41]輜重:行者攜載的物資。

[42]軒輊(xuānzhì):意即顛簸。車輿前高後低(前輕後重)稱“軒”,前低後高(前重後輕)稱“輊”。

[43]究理:深求事理。

[44]晡:申時,即下午三點到五點。泛指晚間。

[45]結舌:不敢說話。

[46]未遑悉述:來不及一一講述。

[47]姑:丈夫的母親。

[48]頓足:以腳跺地。多用以形容著急的樣子。

[49]妗:舅母。

[50]備:完全。

[51]聘:舊時婚姻訂婚、迎娶皆稱“聘”。

居無何[1],阿雛謂季曰:“致語阿翁,速辦宴席,妗子送三姐至矣。”季告翁,翁曰:“嗤!媳偶作夢,汝奈何附和之[2]。”季慚而退。一食頃,聞門外人聲鼎沸,撾門者若甚眾[3]。翁急出視,媼已降輿。侍女六七人,扶阿稚紅巾覆麵、錦衣繡裳,一擁而入。妝宜隨之以進,光采耀目,填塞草堂。媼一揮,從人車馬,一霎盡散。謂翁曰:“親翁勿慞惶[4],凡有所需,諒甥女已皆預備矣[5]。不必蠲吉[6],今日便佳,即可喚婿來拜堂也。”仲逡巡趨出[7],參差不複成禮[8]。眾婢皆笑。入房,合巹訖[9]。阿雛指使布宴,則豐盛十數席,水陸俱備,不測何時何人所置辦,翁夫婦大駭。乃敘坐而飲。飲次,翁見妝奩堆積,深以所居狹隘,不能容納為憂。媼曰:“無慮。再多數倍,亦能相容也。”因令諸婢往來移運,盈階滿堂之物,悉入洞房。房不加廣,而位置羅列,饒有隙地。翁私歎:“富貴家,諸事得法,隨地設巧;較我貧拙家,多收數斛麥,乍添一甕蔬[10],輒填塞無坐臥處,視此真心思才力百不逮一也[11]。”三朝後[12],媼辭去,留二婢為媵[13]。將發,翁私囑其妻曰:“親母初見時,謂我於其女有再生恩,故以女嫁二郎。彼時未便研究,汝其密詢之。勿作胡蘆提[14],致人悶悶。”妻如所教,詢諸媼。媼曰:“人在汝家,徐叩之可知也[15]。”亟升車去。翁又囑仲乘間問阿稚[16],稚曰:“翁所作事,翁自知之。何問我為?”仲複翁,翁終茫然不悟,第安之而已[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