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失意：不和。
[44]塞其五山：即下文的“懷五嶽”，“塞”、“懷”，都是淹沒的意思。五嶽：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北嶽恒山，南嶽衡山，中嶽嵩山。
[45]同氣：同胞兄弟。
[46]縻（mí）係：束縛，指囚禁。
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坼地裂，宮殿擺簸，雲煙沸湧。俄有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1]，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2]，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3]。毅恐蹶仆地[4]。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5]。”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複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為少盡繾綣[6]。”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7]。
俄而祥風慶雲[8]，融融怡怡[9]，幢節玲瓏[10]，簫韶以隨[11]。紅妝千萬[12]，笑語熙熙[13]。後有一人，自然蛾眉[14]，明滿身[15]，綃縠參差[16]。迫而視之[17]，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於宮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18]。”君乃辭歸宮中。須臾，又聞怨苦[19]，久而不已。
有頃，君複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20]，立於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21]。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侄不幸，為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為涇陵之土矣[22]。饗德懷恩，詞不悉心[23]。”毅退辭謝[24]，俯仰唯唯[25]。然後回告兄曰：“向者辰發靈虛[26]，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中間馳至九天[27]，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28]。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29]，不遑辭候[30]。驚擾宮中，複忤賓客[31]。愧惕慚懼[32]，不知所失[33]。”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裏。”“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34]：“頑童之為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聖，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35]？從此已去[36]，勿複如是！”錢塘複再拜。是夕，遂宿毅於凝光殿。
[1]火鬣（liè）：火紅色的鬣毛。鬣：獸頸項上的長毛。
[2]霰（xiàn）：雪珠。
[3]擘（bāi）：同“掰”，用手分開，這裏是衝破的意思。
[4]蹶（jué）仆：摔倒。
[5]固無害：根本沒有關係。
[6]少盡繾綣（qiǎnquǎn）：略表情意。繾綣：情意深厚。
[7]以款人事：以盡款待客人的情誼。人事：人情事理。
[8]祥風：預兆吉祥的風。慶雲：祥瑞的雲彩。
[9]融融怡怡：和樂的樣子。
[10]幢（chuánɡ）節玲瓏：儀仗很精致。幢節：旗幟之類，指儀仗。
[11]簫韶：相傳為古帝虞舜時的樂曲，這裏指高雅的音樂。
[12]紅妝：指年輕美貌的女子。
[13]熙熙：和樂的樣子。
[14]自然蛾眉：天生成的美貌。
[15]明（dānɡ）：明珠製成的耳飾。這裏泛指裝飾品。：耳飾。
[16]綃縠（xiāohú）：泛指華麗漂亮的綢衣。綃：生絲綢子。縠：縐紗。參差：長短不齊，這裏是寫衣服飄曳之態。
[17]迫：逼近。
[18]涇水之囚人：指龍女。
[19]怨苦：訴苦的之聲。
[20]貌聳神溢：相貌堂堂，神采飛揚。
[21]趨拜：碎步快走過去拜見。趨：碎步快走，是古人對人表尊敬的走法。
[22]為涇陵之土：指被折磨死在涇陽。
[23]“饗（xiǎnɡ）德懷恩，詞不悉心”二句：受到你的恩惠，感激的心意用言詞表達不盡。“饗”、“懷”都是受的意思。
[24]（huī）退：謙讓。：謙遜，退讓。
[25]俯仰唯唯：不斷行禮，連聲答應。
[26]辰：指時間，連下麵三句的巳、午、未皆同。辰：辰時，上午七點到九點。巳：巳時，上午九點到十一點。午：午時，上午十一點到下午一點。未：未時，下午一點到三點。
[27]九天：古時傳說天有九重，上帝居其上。
[28]宥（yòu）：寬恕。
[29]剛腸激發：剛強的性格因激於義憤而爆發。
[30]不遑（huánɡ）辭候：等不及向你辭別問訊。不遑：來不及。
[31]忤（wǔ）：觸犯，冒犯。
[32]愧惕慚懼：又慚愧又難過。惕：意同“懼”。
[33]不知所失：不知道該有多大過失。
[34]憮然：憂傷不樂的樣子。
[35]吾何辭焉：如果上帝怪罪，我怎麼能推卸責任呢？
[36]已去：以後。已：同“以”。
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宮。會友戚，張廣樂[1]，具以醪醴[2]，羅以甘潔[3]。初，笳角鼙鼓[4]，旌旗劍戟，舞萬夫於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5]。”旌銚傑氣，顧驟悍栗[6]，座客視之，毛發皆豎。複有金石絲竹[7]，羅綺珠翠，舞千女於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宮樂》[8]。”清音宛轉，如訴如慕[9]，坐客聽之，不覺淚下。二舞既畢，龍君大悅，錫以紈綺[10]，頒於舞人[11]。然後密席貫坐[12]，縱酒極娛。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誌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13]。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貞人兮信義長[14]，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15]！”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16]，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襦[17]。賴明公兮引素書[18]，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19]。”錢塘君歌闋[20]，洞庭君俱起，奉觴於毅[21]。毅踧踖而受爵[22]，飲訖，複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雲悠悠兮[23]，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24]。荷和雅兮感甘羞[25]。山家寂寞兮難久留[26]。欲將辭去兮悲綢繆[27]。”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28]，錢塘君複出紅珀盤[29]，貯以照夜璣[30]，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後宮中之人，鹹以綃彩珠璧，投於毅側，重疊煥赫[31]，須臾埋沒前後。毅笑語四顧，愧揖不暇。洎酒闌歡極[32]，毅辭起，複宿於凝光殿。
[1]張廣樂：張設大型樂隊。
[2]具：備辦。醪醴（láolǐ）：指美酒。醪：醇酒。醴：甜酒。
[3]羅：羅列，擺出。甘潔：香甜潔淨，指名貴的美味。
[4]笳角鼙鼓：四者都是古代軍中樂器。笳：胡笳，一種管樂器。角：出西北遊牧民族，鳴角以示晨昏，軍中多用作軍號。鼙：古代軍隊中用的小鼓。
[5]《錢塘破陣樂》：北齊時人歌頌蘭陵王高長恭有《蘭陵王入陣曲》，為代麵舞樂；唐貞觀時又製《破陣樂》以歌頌秦王（即太宗李世民）。此模擬其名，虛構《錢塘破陣樂》，以歌頌涇陽之戰的勝利。
[6]“旌銚（tiáo）傑氣，顧驟悍栗”：在旌旗劍戟的揮舞中表現出一種英武豪邁之氣，武士們顧盼馳驟的動作，急迅驃悍，令人心驚膽戰。銚：矛，古代武器。顧：顧盼，指眼神。驟：奔驟，指迅猛的動作。
[7]金石：指敲擊樂器，鍾、罄之類。絲竹：指吹彈樂器，簫笛、琴瑟之類。
[8]《貴主還宮樂》：唐教坊有《還京樂》，此模擬其名，虛構《貴主還宮樂》，以描寫龍女還宮的喜悅。
[9]如訴如慕：宛轉低徊的音樂，好像在向人低聲訴說，表達哀怨思慕的感情。
[10]錫以紈綺（wánqǐ）：賞賜給綾羅綢緞。錫：賜予。
[11]頒：頒發。
[12]密席貫坐：把坐席靠攏，挨次而坐。席：坐席，古人席地而坐。貫：連貫。
[13]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狐狸依附城牆做巢穴，老鼠依附社廟做巢穴，存之可惡，去之不能，隻好讓它們冒充神聖。比喻惡人依附權勢，擅作威福，卻不可除掉。本文指涇川龍子依恃父母的寵愛，胡作非為。薄：迫近。社：祭土地神的地方。依牆：指靠牆做巢穴。
[14]荷：感激。貞人：正直有德行的人，在此指柳毅。
[15]言：助詞。下文“永言珍重”句同。慚愧：感謝。
[16]腹心：指龍女，猶骨肉。
[17]羅：滿。
[18]明公：對柳毅的敬稱。素書：即上文龍女的書信。
[19]無時無：無時無刻不是這樣。
[20]歌闋（què）：唱完。闋：終止。
[21]奉觴（shānɡ）：敬酒。觴：酒器。
[22]踧踖（cùjí）：恭敬而局促不安的樣子。爵：有三腳的酒杯。
[23]悠悠：久遠，遙遠。
[24]還處其休：回來過著美好的生活。休：美好，吉慶。
[25]荷和雅：感激溫情雅意。甘羞：美味。“羞”同“饈”。
[26]山家：偏僻的山野之家，是柳毅對自己家的謙稱。
[27]悲綢繆（chóumóu）：情意深厚而要分別，覺得傷感。綢繆：纏綿，指情意深重。
[28]開水犀：犀牛角。古代傳說能把水分開的寶物，也稱“分水犀”。
[29]紅珀盤：紅色琥珀做成的盤子。
[30]照夜璣（jī）：夜明珠。璣：不圓的珠。一說小珠。
[31]煥赫：光彩奪目的樣子。
[32]洎（jì）：及。酒闌：飲酒者已盡興，將散席的時候。
翌日[1]，又宴毅於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2]，踞謂毅曰[3]：“不聞猛石可裂不可卷[4]，義士可殺不可羞耶？愚有衷曲[5]，欲一陳於公。如可，則俱在雲霄[6]；如不可，則皆夷糞壤[7]。足下以為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8]，為九姻所重[9]。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托高義[10]，世為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為君子始終之道者[11]？”毅肅然而作[12]，欻然而笑曰[13]：“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14]！毅始聞跨九州島[15]，懷五嶽，泄其憤怒；複見斷金鎖，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為剛決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16]，感之者不愛其生[17]，此真丈夫之誌。奈何簫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仆之素望哉[18]！若遇公於洪波之中，玄山之間[19]，鼓以鱗須，被以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誌性[20]，負百行之微旨[21]，雖人世賢傑，有不如者，況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22]，將迫於人，豈近直哉[23]！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24]，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25]。惟王籌之[26]！”錢塘乃逡巡致謝曰[27]：“寡人生長宮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疏狂，妄突高明[28]。退自循顧[29]，戾不容責[30]。幸君子不為此乖間可也[31]！”其夕，複歡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為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別宴毅於潛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預會[32]。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33]，恨不得展愧戴[34]，遂至睽別[35]！”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別豈有複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請，然當此席，殊有歎恨之色。宴罷辭別，滿宮淒然。贈遺珍寶[36]，怪不可述。毅於是複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
[1]翌（yì）日：次日。
[2]因酒作色：借著酒裝出的一種臉色。
[3]踞（jù）：坐時兩腳岔開，表示傲慢的態度。
[4]“不聞”句：你沒有聽說過堅硬的石頭可將它打碎，而不可以將它彎曲嗎？
[5]衷曲：心事，指難以吐露的情懷。
[6]在雲霄：在天上，指幸福。
[7]夷糞壤：落於糞土中。
[8]淑性茂質：溫順的性格，優良的品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