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又名《柳毅傳》，唐·李朝威作。李朝威，隴西（今甘肅隴西一帶）人，生平不詳，大約生活在唐貞元、元和年間，作品僅存這一篇。本篇選自《太平廣記》卷四一九，原出《異聞集》。原題《柳毅》，“傳”字為後人所加。《異聞集》十卷，是唐末屯田員外郎陳翰所編唐代傳奇小說選集，今已不傳。《太平廣記》引有佚文二十餘篇，其中著名者有《枕中記》、《任氏傳》、《李娃傳》、《霍小玉傳》、《南柯太守傳》、《柳毅》等。
儀鳳中[1]，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2]，將還湘濱[3]。念鄉人有客於涇陽者[4]，遂往告別。至六七裏，鳥起馬驚，疾逸道左[5]，又六七裏，乃止。
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6]。毅怪視之，乃殊色也[7]。然而蛾臉不舒[8]，巾袖無光[9]，凝聽翔立[10]，若有所伺[11]。毅詰之曰[12]：“子何苦而自辱如是[13]？”婦始楚而謝[14]，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15]，今日見辱問於長者[16]。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愧避[17]？幸一聞焉[18]。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19]，而夫婿樂逸[20]，為婢仆所惑，日以厭薄[21]。既而將訴於舅姑[22]，舅姑愛其子，不能禦[23]。迨訴頻切[24]，又得罪舅姑。舅姑毀黜以至此[25]。”言訖，歔欷流涕[26]，悲不自勝。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27]。心目斷盡，無所知哀[28]。聞君將還吳[29]，密通洞庭[30]。或以尺書[31]，寄托侍者[32]，未卜將以為可乎[33]？”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說，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34]！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耶[35]？唯恐道途顯晦[36]，不相通達，致負誠托[37]，又乖懇願[38]。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39]，不複言矣。脫獲回耗[40]，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既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41]。”
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42]，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43]。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後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敘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托，千萬無渝[44]！”毅曰：“敬聞命矣。”女遂於襦間解書[45]，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為之戚[46]。乃置書囊中，因複問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豈宰殺乎[47]？”女曰：“非羊也，雨工也[48]。”“何為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毅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49]，飲甚異[50]；而大小毛角，則無別羊焉。毅又曰：“吾為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51]，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別東去。不數十步，回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52]。
[1]儀鳳：唐高宗李治的年號（676—679）。
[2]應舉下第：到京城參加科舉考試，沒有考中。下第：落第，應考沒有被錄取。
[3]湘濱：湘江水岸。湘江是湖南省境內最大的一條河流，流入洞庭湖。
[4]客：旅居。涇陽：唐代縣名，在今陝西省涇陽縣東南、涇河北岸。
[5]疾逸：狂奔。道左：路旁。
[6]道畔：路邊。
[7]殊色：非常美麗。
[8]蛾臉不舒：眉目間不舒展，即麵帶愁容。蛾：指女人的美眉。舒：舒展。
[9]巾袖無光：指衣服破舊。
[10]凝聽：聚精會神地聽。翔立：一動不動地佇立。翔，止，停。
[11]有所伺：在觀察什麼。
[12]詰（jié）：詢問。
[13]“子何苦”句：你有什麼不幸而屈辱到這種地步？子：男女均可通稱為“子”。
[14]楚：悲傷的樣子。
[15]賤妾：古代女子對自己的謙稱。
[16]見辱問於長者：被長者下問。辱問：指降低了身份來問，是對人表示尊重的客套說法。長者：德高望重的人，這裏是對柳毅的敬稱。
[17]愧避：因羞恥而回避。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會，婦女要回避同男子見麵，否則便是不知羞恥。
[18]幸一聞焉：有幸請您一聽。
[19]涇川：涇水，源出寧夏六盤山東麓，流經甘肅、陝西入渭河。
[20]樂逸：喜歡遊蕩。
[21]厭薄：厭惡薄待。
[22]舅姑：公婆。
[23]禦：駕馭，這裏是管束的意思。
[24]迨（dài）：及。頻：多次。切：指言詞殷切。
[25]毀黜：辱罵斥逐。
[26]歔欷（xūxī）：哽咽，抽噎。
[27]信耗：音信，消息。
[28]心目斷盡，無所知哀：愁碎了心腸，望穿了雙眼，也無法將哀痛告知於父母。心目斷盡：即心斷目盡。知：達知，使知。無所知哀：無人知我悲哀。
[29]還吳：回南方，即上文“還湘濱”。春秋時，吳國和楚國是南方最大的國家，後來習慣以長江中下遊地區稱“吳楚”，本篇時稱“吳”，時稱“楚”，都指洞庭一帶。
[30]密通洞庭：暗地裏替我通個消息到洞庭。
[31]尺書：即書信。古代用絹帛書寫，通常長一尺，故有此稱。
[32]寄托侍者：托你的仆役帶去。意思是不敢勞煩你本人，是客套話。
[33]未卜：不知道。
[34]“是何可否”句：這哪裏還能說可不可以呢！意即本是義不容辭的。
[35]寧可：豈可，怎能。
[36]道途顯晦：意思是人神相隔，無路可通。顯：明，指人世。晦：暗，指神仙境界。
[37]誠托：真心誠意的托付。
[38]又乖懇願：又違背了自己懇切的心願。
[39]負載珍重：意思是你所承擔的委托很重要，請你千萬予以重視。負載：擔負，指擔負傳遞書信的事。
[40]脫：倘或。回耗：回信，回音。
[41]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為異也：洞庭與京城（長安）相比，沒有什麼不同。意思是完全可以通達的。
[42]陰：山北、水南皆稱“陰”。
[43]社橘：鄉人在下麵舉行社祭的那棵大橘樹。古時鄉間祀神，往往選擇大樹之下。社：祀土地神。
[44]無渝：不要改變，不要失信。
[45]襦（rú）：短襖。
[46]戚：傷感。
[47]神祇（qí）：神指天神，祇指地神，神祇泛指神。
[48]雨工：雨神。
[49]矯顧怒步：昂頭顧盼，健步而行。
[50]（hé）：咬嚼。
[51]寧止不避：豈止是不回避。
[52]亡：同“無”。
其夕，至邑而別其友。月餘到鄉。還家，乃訪於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1]，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於波間，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2]。”武夫揭水指路[3]，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4]。”毅如其言，遂至其宮。始見台閣相向，門戶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於大室之隅[5]，曰：“客當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虛殿也。”
諦視之[6]，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白璧[7]，砌以青玉[8]，床以珊瑚，簾以水精[9]，雕琉璃於翠楣[10]，飾琥珀於虹棟[11]。奇秀深杳[12]，不可殫言[13]。
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14]，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15]。”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穀[16]。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為神聖，發一燈可燎阿房[17]。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18]。太陽道士精於人理，吾君邀以聽焉。”言語畢，而宮門辟[19]。景從雲合[20]，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毅對曰：“然。”毅遂設拜[21]，君亦拜，命坐於靈虛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22]，夫子不遠千裏[23]，將有為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於楚[24]，遊學於秦[25]。昨下第，閑驅涇水之[26]，見大王愛女牧羊於野，風鬟雨鬢[27]，所不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28]，以至於此。’悲泗淋漓[29]，誠怛人心[30]，遂托書於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麵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鑒聽[31]，坐貽聾瞽[32]，使閨窗孺弱[33]，遠罹構害[34]。公，乃陌上人也[35]，而能急之[36]。幸被齒發，何敢負德[37]？”詞畢，又哀吒良久[38]。左右皆流涕。時有宦人密侍君者[39]，君以書授之，命達宮中。須臾，宮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宮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為錢塘長[40]，今則致政矣[41]。”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42]，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43]，塞其五山[44]。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45]。然猶縻係於此[46]，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
[1]易帶：即上文龍女囑咐的“解去茲帶，束以他物”。
[2]謁（yè）：拜見。
[3]揭水：分開水。
[4]數息：呼吸幾次，形容時間短暫，即不多一會兒的意思。息：呼吸。
[5]大室之隅：大殿的一角。
[6]諦（dì）視：仔細看。
[7]柱以白璧：柱子是用白玉做成的。
[8]砌：台階。
[9]水精：即水晶。
[10]翠楣：翠綠色的門上橫木。
[11]虹棟：顏色如彩虹的屋梁。
[12]杳：幽深。
[13]殫言：盡言，說盡。
[14]幸：古代帝王到什麼地方稱“幸”，即駕臨的意思。
[15]少選：須臾，不多一會。
[16]陵穀：大山之間的峽穀。
[17]阿房：阿房宮，秦始皇在渭南上林苑中修建的規模宏偉的宮殿，項羽破秦入關，將其燒毀，故址在今陝西省西安市西南阿房村。
[18]靈用：神異的作用。玄化：微妙的變化。
[19]辟：打開。
[20]景從雲合：如影隨形，如雲會聚。比喻侍從很多。景：同“影”。
[21]設拜：行禮。
[22]寡人：君主自稱，意思是寡德之人。暗昧：不明，糊塗。
[23]夫子：古代對男子的敬稱。
[24]楚：湖北、湖南一帶，這裏指湖南。
[25]遊學於秦：離開本鄉，到秦地求學。秦，今天的陝西一帶。
[26]涘（sì）：水邊。
[27]風鬟（huán）雨鬢：指遭風吹雨打而容顏憔悴。鬟：古代女子梳的環形發髻。
[28]不念：不體恤。
[29]悲泗（sì）淋漓：哭得眼淚、鼻涕橫流。泗，鼻涕。
[30]怛（dá）：悲傷，傷感。
[31]不能鑒聽：沒能夠了解這種情況，絲毫不了解龍女的處境。
[32]坐貽聾瞽（ɡǔ）：空有一雙聾耳、瞎眼。瞽：眼睛瞎。
[33]閨窗孺弱：在閨房生長的幼小柔弱的女子。這裏指龍女。
[34]罹（lí）：遭遇。構害：陷害。
[35]陌上人：素不相識的路人。
[36]急之：救人急難。
[37]“幸被齒發”二句：有生之日，不敢背德。兩句是說不敢忘記柳毅的恩惠。被：具備。齒發：用齒發代全身。“幸被齒發”指還活著。
[38]哀吒（zhà）：哀歎。
[39]宦人：宦官。密侍君者：龍君的貼身侍從。
[40]錢塘長：錢塘江的龍君。錢塘江是浙江省的主要河流之一，流入東海。
[41]致政：歸還所執掌的政權，猶如說退休。
[42]堯遭洪水九年：《史記·五帝本紀》記載，堯時洪水泛濫成災，派鯀（ɡǔn）治水，九年沒有成功。堯：傳說中的我國遠古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