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五月,太子恐軻悔,見軻曰:“今秦已破趙國,兵臨燕,事已迫急。雖欲足下計,安施之?今欲先遣武陽,何如?”軻怒曰:“何太子所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9]!軻所以未行者,待吾客耳。”於是軻潛見樊於期曰[10]:“聞將軍得罪於秦,父母妻子皆見焚燒,求將軍邑萬戶、金千斤。軻為將軍痛之。今有一言,除將軍之辱,解燕國之恥,將軍豈有意乎?”於期曰:“常念之,日夜飲淚,不知所出。荊君幸教,願聞命矣!”軻曰:“今願得將軍之首,與燕督亢地圖進之,秦王必喜。喜必見軻,軻因左手把其袖[11],右手椹其胸[12],數以負燕之罪[13],責以將軍之讎[14]。而燕國見陵雪[15],將軍積忿之怒除矣。”於期起,扼腕執刀曰:“是於期日夜所欲,而今聞命矣!”於是自剄,頭墜背後,兩目不瞑。太子聞之,自駕馳往,伏於期屍而哭,悲不自勝。良久,無奈何,遂函盛於期首與燕督亢地圖以獻秦[16],武陽為副。
[1]從容:不慌不忙。
[2]“凡庸人”三句:是說就是庸人得到這樣的禮遇,也願意貢獻自己的微薄之力,效犬馬之勞。
[3]烈士:指有誌建立功業的人。
[4]斂袂(mèi):整理衣袖。表示敬服。
[5]正色:表情端莊嚴肅。
[6]幹:拜托,請求。
[7]督亢:古地名。燕國拒馬河流域的肥沃平原,包括今河北省涿縣、定興、新城、固安等縣。
[8]賣:出賣。
[9]豎子:對人的鄙稱,意謂“小子”。
[10]潛:暗中。
[11]把:執,握住。
[12]椹(zhèn):擊刺。
[13]數:數說,責備。
[14]讎(chóu):仇恨。
[15]見陵:受到欺淩。“見陵”二字後似脫“之恥”二字與下句“之怒”對舉。雪:昭雪。
[16]函盛:用匣盛放。函:匣,盒子。
荊軻入秦,不擇日而發,太子與知謀者皆素衣冠,送之於易水之上。荊軻起為壽,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高漸離擊築[1],宋意和之。為壯聲則發怒衝冠,為哀聲則士皆流涕。二人皆升車,終已不顧也。二子行過,夏扶當車前刎頸以送。
二子行過陽翟[2],軻買肉爭輕重,屠者辱之,武陽欲擊,軻止之。西入秦,至鹹陽,因中庶子蒙白曰[3]:“燕太子丹畏大王之威,今奉樊於期首與督亢地圖,願為北蕃臣妾[4]。”秦王喜。百官陪位,陛戟數百[5],見燕使者。軻奉於期首,武陽奉地圖。鍾鼓並發,群臣皆呼萬歲。武陽大恐,兩足不能相過[6],麵如死灰色。秦王怪之。軻顧武陽[7],前謝曰[8]:“北蕃蠻夷之鄙人,未見天子。願陛下少假借之[9],使得畢事於前。”秦王曰:“軻起,督亢圖進之。”秦王發圖,圖窮而匕首出[10]。軻左手把秦王袖,右手椹其胸,數之曰:“足下負燕日久,貪暴海內,不知厭足。於期無罪而夷其族。軻將海內報讎。今燕王母病,與軻促期[11],從吾計則生,不從則死。”秦王曰:“今日之事,從子計耳!乞聽琴聲而死。”召姬人鼓琴[12],琴聲曰:“羅縠單衣,可掣而絕[13]。八尺屏風[14],可超而越。鹿盧之劍[15],可負而拔。”軻不解音。秦王從琴聲負劍拔之,於是奮袖超屏風而走[16],軻拔匕首擿之[17],決秦王耳,刃入銅柱,火出。秦王還斷軻兩手。軻因倚柱而笑,箕踞而罵[18],曰:“吾坐輕易[19],為豎子所欺。燕國之不報,我事之不立哉[20]!”
[1]高漸離:戰國燕人,善擊築。與荊軻為友,軻刺秦王未遂,身死。漸離變姓名為人庸保。秦王物色得之,瞎其目,仍使擊築。漸離乃以鉛置築內,乘隙撲擊秦王不中,被殺。築:古擊弦樂器名。形如箏,十三弦,弦下設柱。演奏時,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執竹尺擊弦發音。
[2]陽翟:韓國都城,在今河南禹縣。
[3]“因中庶子”句:這句是說,通過中庶子蒙嘉的引薦,蒙嘉對秦王說……。中庶子:官名。蒙:蒙嘉,秦王寵臣。
[4]蕃:屏障。通“藩”。臣妾:奴隸。男曰臣,女曰妾。
[5]陛戟:指持戟侍立在殿階兩旁的宮廷衛士。
[6]相過:移動。
[7]顧:回視。
[8]謝:道歉。
[9]假借:通融、寬大。
[10]窮:止,盡。
[11]促期:訂下急迫的期限。
[12]姬人:妾。
[13]掣:牽拉。
[14]屏風:室內陳設的作為擋風或遮蔽的器具。
[15]鹿盧之劍:劍柄端作轆轤形的一種長劍。
[16]奮袖:揮動衣袖。超:越過。走:跑。
[17]擿(zhì):通“擲”,投擲。
[18]箕踞:坐時把兩腿叉開,形似簸箕,表示輕慢。
[19]坐:因,由於。
[20]立:成,成就。
本篇小說以曆史上有名的“荊軻刺秦王”傳說為基礎,敘述了燕太子丹質秦受辱,回國後物色刺客複仇,以及荊軻刺秦未果的故事。歌頌了荊軻等俠客“士為知己者死”的犧牲精神。文中記載與《戰國策·燕策》、《史記·刺客列傳》大體相符。但書中所述“烏白頭、馬生角”等事,皆不可信。
“士”作為春秋戰國時期一個特殊的社會階層,其地位處於貴族與平民之間。“士”最大的特點在於其依附性,即他們必須依附於某個君主或諸侯王,這就使得他們容易對那些禮賢下士者產生知遇之感,從而不惜以身圖報。如文中田光避嫌“吞舌而死”;樊於期自刎助軻圖秦;夏扶“車前刎頸以送”;荊軻感恩於燕太子“黃金投龜,千裏馬肝,姬人好手,盛以玉盤”,發出“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的慷慨之誓等等。
本篇最大的特色在於貫穿始終的悲壯之美。這種悲壯之美以燕太子質秦的不幸遭遇為基調,以燕太子物色複仇人選及幾位壯士為此主動捐軀為發展,以荊軻刺秦失敗、被秦王斬斷雙手、倚柱笑罵的英雄氣概作為高潮。尤其是作者以抒情的筆觸,以一曲“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返”為荊軻送行,讓人感到生死離別的無奈與悲愴。而荊軻倚柱笑罵的英雄氣概作為悲劇的高潮也將永遠定格在人們心中。此外,太子丹的狹隘、殘忍、急功近利的性格特征,也給人以深刻的印象。
小說作者長於敘事,嫻於辭令,根據傳聞虛構了跌宕起伏的情節,塑造了不同類型、栩栩如生的人物,可以看作古代小說的雛形。明代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四部正訛》中把它稱為“古今小說雜傳之祖”。
(孫義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