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琚便依計行事,穆洛圭果然不察,見來人竟還是與鬱清衍齊名的裴琚,頓時喜出望外,不但好酒好肉地招待他,還將裴琚帶來的五千人馬駐紮在自己大營旁邊。裴琚與他周旋了幾日,終於撿了個空,趁夜在穆洛圭的大營裏四處放火,燒死了不少人,穆洛圭的糧草也損了不少。穆洛圭雖然惱恨,但也無法,隻好命令全軍回撤。
然而他此次攻打洛陽,乃是誌在必得,因此絕不會輕易放棄,命虞寒淵在北燕後方強征糧草、兵丁,不到半月,便又卷土重來。
這一回,北燕精銳,傾巢而出。
穆洛圭自領一萬騎兵,又命親信穆遷、乙旃扈、長孫嗣、達奚霈四人各領騎兵一萬,兵分四路揮師南下;魯伏利率步兵三萬作為後衛援兵,八萬兵士,勢如破竹,不多時便攻到了洛陽城下。
之前穆洛圭興兵,蘇沐塵尚且驚惶,如今大概已知道了最後的結局,他反而鎮定下來。
他將鬱清衍叫來遠山苑,淡淡道:“清衍,如今兵臨城下,洛陽城破,不過早晚的事了。”
鬱清衍仍然穿一身白衣闊袍,隻是城中人跑了大半,缺衣少食,他也再不能如從前那般,日日穿著新衣;現下身上這件白衣,便在碧玉手裏洗了許多次,看著已有些發黃了。
他眉色不動,點點頭道:“不錯。”
蘇沐塵揚眉看了他一眼,臉上露了些詫異,但很快便消逝不見。
他靜靜地道:“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鬱清衍道:“牛車已賣,妻兒已走。”
蘇沐塵盯著他,心裏有些複雜。
鬱清衍暗命鬱清然圖謀更多一事,蘇沐塵不是不知道。然而他作為一個不大被世家待見的藩王,能依靠的,也隻有琅琊鬱氏了;更何況,鬱清衍雖這樣打算,但在高門大族紛紛離散的情況下,到底沒有做出任何背叛他的行為,反倒處處全力相助,為他周旋,不問得失。之前他賣牛車以表其誌,蘇沐塵與許多人一樣,認為鬱清衍不過做樣子給人看罷了,卻不料如今這樣危急的形勢了,他竟還不願意離開。
蘇沐塵緩緩地重複了一遍:“現在離開,還來得及。”
鬱清衍偏過頭,漫不經心地看著身旁的花樹。他站的位置巧,恰能見著花樹背後的一叢竹林小道,通往遠山苑中的小湖。因無人照料,平時遊玩的渡船停在岸邊,船舷已生了青苔,幾隻水鳥在上頭隨意走動,一不小心便會踩到船頭生出的雜草野花。這場麵極為荒涼,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
鬱清衍略笑道:“會稽王這話,說得好有意思。我為何要離開?”
蘇沐塵沉默半響,道:“憑你之能,將來取而代之,並非難事。”
鬱清衍點點頭,並不否認:“不錯。”
他將手負在身後,昂首看天,臉上露出傲然:“蘇家子弟不濟,亂世紛紛,能者居之,我琅琊鬱氏既有高名,一呼百應,取而代之,何錯之有?”
鬱清衍微微一笑:“先帝不也是這樣從血裏踏著過來的?”
蘇沐塵的聲音有些啞:“成王敗寇,蘇沐塵願賭服輸。這江山,若你要,便拿去罷。我隻是後悔,當初沒有能夠聽你的話,事事任由淺淺的性子過來,以至於今日這樣的局麵。洛陽失陷,江東尚未經營,清然便就是再盡心盡力輔佐他,恐怕也再成不了氣候了。”他想起當日傅偃吃驚的表情,就覺得心痛難耐,隻恨自己婦人之仁,鑄下大錯。
鬱清衍搖搖頭,望著蘇沐塵道:“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吾輩。會稽王雖心係天下,但於親愛之人,仍存這樣一份性情,不能不說極為可貴。”
他從來能說會道,若真要說些好話,那真是嘴上抹了十層蜜都還不夠的甜。蘇沐塵拿不住他究竟何意,便靜靜地看著他。
鬱清衍淡淡道:“我曾經讀史讀到荊軻與高漸離刺秦——這個故事,會稽王不陌生罷?書牘上僅有浮光掠影的隻言片語,但我總會不可抑止地想著那一天易水的蕭瑟。
在唱完那首慷慨的離歌以後,高漸離捧著劍匣一步一步跟在荊軻後麵,踏上長長的,長長的深宮台階。那一刻時光幽涼,天色晦暗。誰都知道那是一條永無歸途的道路,但誰都義無反顧地踏著自己的鮮血走了上去....無論是荊軻,還是高漸離,他們都知道自己要死,或者對於這世上的某些人來說,他們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為了這一場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