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這個身穿月白僧衣的年輕人,素衣白襪,一塵不染,就連笑容都帶著出塵之意,唐方抬眼,心中忍不住的一震,眼前的這個少年僧人,五官雖然與自己極為相似,但是那神情之溫文,風采之瀟灑,卻與自己有著天淵之別,就如同王右軍的《快雪時晴帖帖》,無論如何臨摹,但是永遠沒有人能達到那份天質自然,蓋代豐神。
唐方但見此人,不由得自慚形穢,真不巧,自己應該就是那副複製品。
那人回頭,灑然一笑,道:“坐。”
唐方往下倚靠,身後便無端出現了一張竹椅,那人一揮手,身邊便多了一副七弦琴,微笑道:“聽我撫琴一曲如何?”
唐方心中不由得暗自想起了一人,林不依,這林不依,除了長的和他不甚相同之外,無論風度氣度都與之相同,隻是,依然少了他這份俊秀於內的灑然。
這樣的男子,就算是唐方,也會忍不住心生好感,更加枉論天下那麼多無知的少女了,唐方注意到,這個男子的光滑的頭頂上,一顆戒疤顯得格外醒目。
唐方平日裏見過的和尚,頭上一般是六顆或者其他數目,很少見過一顆戒疤的僧人,不由得感到有些奇怪,不過人家不說,唐方也不便問。
唐方是個粗人,如何懂得琴聲之奧妙,但是聽這僧人撫琴,一舉一動,都是氣度非凡,而從指尖汩汩流出的音符,高亢處九天龍吟,聲震八方,清亮處聲音如展翅欲飛的蝴蝶,撲閃翅膀,細微處如流水潺潺,細細流淌著,悠遠處的塞外天空,沉澱著清澄的光。就便是再不通音律的人,也會被這琴聲的優雅所打動。
一曲畢,餘音繞梁,唐方久久不能回神。
“如何?”僧人笑問道。
唐方輕輕地問道:“你是?”
男子微笑道:“你希望我是誰?”
唐方支支吾吾,給出了一個自己想象中的答案:“法……海……”
僧人麵色上依然帶著好看的笑:“你覺得我是誰,那就是誰,名字隻是一個代號,就和皮囊一模一樣。”
雖然這個僧人還沒有準確的回答,但是唐方心中卻已經篤定無疑,環顧四周,道:“這裏是哪裏,我們怎麼會在這裏見麵?”
僧人拂袖而起,道:“跟我來。”說完領著唐方走出了這間房子。
屋外空曠一片,田野阡陌,到真如所謂的桃源仙境一般,過往的人人人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看著這僧人過來,不停地點頭示好,而這個僧人也是麵帶微笑,一一回應。
不遠處,便是一片金光的油菜花田,田中還有不少人在田中追逐嬉戲。總之,這裏的一切都與外世不同,在刀山血海中走慣了的唐方,也不有的升起了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有了一種也想終老於此的念頭。
僧人笑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雞棲於塒,羊牛下來,這種生活如何?”
唐方點頭道:“安寧,清閑,但是卻讓人忘記時光,忘記為什麼而活。”
僧人點頭道:“不錯。”
說完單手一揮。
隻見天地間風雲突變,眼前的一切都如同電光火石般飛速發生變化,霎時間,便成為了一個古戰場,戰場上人人廝殺,聲震四野,血肉模糊,所有人都兀自衝鋒,舍身衝鋒。
“戰於野,生死有命,一將功成萬骨枯,這種生活如何。
“有挑戰,但是命數變化太大,血腥滿手,易生暴戾。”
僧人點頭道:“那這個呢?”
僧人單手再揮,又換了天地,一片廣闊無垠的草原上,幾隻悠閑的山羊在安閑的吃著青草,而在這幾隻山羊的後麵,一隻目露凶光的野狼正在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隨時準備伺機攻擊。
“一隻羊,狼想吃它,人想圈養它,隻有這青草在默默地等待著它,你知道為何青草要這麼做?”
“羊在哪,原本就是跟青草沒有任何關係,青草孕於天地長於天地,隻是他的存在,恰好與青草有關,恰好能夠讓羊不死,若羊是道,而這狼便是強道,強道在於吞噬,以捷徑取勝,而這人便是弱道,弱道在於煉化,慢慢修為,而無論強道還是弱道,都取決於羊,沒有羊,便沒有道,無論如何都是在相對中打轉,見不到真正的道。唯有青草,無知無識,無欲無求,具木之慈,水之柔,處其地而待,實待而無待也。這才是大象,大道無言。人也好,狼也好,若是無羊便無道,所以修道之人,都隻是看到羊的存在,而看不到青草的存在。”
僧人續道:“狼,生性殘忍,必須要靠殺生而活,但是羊性格溫順,無憂無慮,就算是被狼吃了,也是無怨無悔,若是你,你要做狼,還是要做羊?”
唐方想了想,道:“我要做草。”
僧人似笑非笑道:“為何?”
“青草,可能救活一隻羊;用一隻羊,可能救活一頭狼;吃掉一頭狼,可能就有一隻餓不死的虎。沒有青草,就沒有羊,沒有羊狼也要餓死,沒有狼,就算是老虎也要餓死,所以,這青草才是所有的一切,青草才是本源。”
僧人道:“可是世界上太多人,隻看到羊,卻看不到青草。因為狼隻能吃羊,吃不了青草,這便是天地法則。”
唐方道:“那,這天地法則能破嗎?”
僧人道:“你能夠讓狼吃草嗎?”
唐方苦笑道;“不能。”
僧人道:“既然不能,為何你要想著破這天地法則?”
唐方深吸了一口氣道:“我隻是想知道,這天地法則,由誰而定,又有誰來掌控,既然是法則,就便是有人來定,既然是有人來定,便必然會有人來打破。”
僧人笑道:“不錯,曾經有人試過。”
唐方訝道:“當真有人?”
“不錯,”僧人道,“隻是他失敗了,失敗得徹徹底底,但是他也算是成功了,因為他現在不在六道之中,不屬於任何存在,在某種程度上說,算是天地與他的妥協。”
唐方問道:“誰?”
“就是你,也就是我,也可以說是,我們。”
“我們?”
僧人道:“不錯,就是我們,我們同根同源,生於天地間的戾氣,存於六界之外,凡人管我們叫做僵屍,而我們自稱第七道。”
“第七道?”
“不錯,我們就是遊離於六道之外的另外一道,第七道,僵屍道!”
僧人道:“你看青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生一滅,便是一個輪回,天地之間,萬事萬物,皆有輪回,便是這天地法則,而我們不同,我們沒有輪回,我們隻有存續,血脈的存續。”
“因為我們不死不滅,因此受到了天地的憎惡,天地想將我們這種異種抹殺,我們沒有辦法,隻好一戰,我們敗了,但天地也敗了,因為我們得到了存續,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我們有了自己的道,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無意與任何人為敵,但是天地要滅我們,是因為我們本就是原罪,帶著與生俱來的原罪。”
“不墮輪回。”
唐方問道;“不墮輪回也是錯?”
“輪回,乃是天地掌控的最高法則,在輪回中,天地有權掌控一切,你聽話,他便可以給你下世的安穩,可以讓你入天道,你不聽話,便可以把你打入地獄道,畜生道。所以當你命運被輪回掌控,那麼予取予奪,全在於他人。”
“就如同羊,原本在草原上無憂無欲,但是人類卻強加給你一道圈,在圈中,你可以避免狼的偷襲,但是卻避免不了人的宰割?”
僧人沉聲道:“甚至,連青草也是由人類供給,他給你多少,你就吃多少,不給,就得死。”
唐方道:“所以,僵屍便是看出了這一點,不吃青草,不受圈養。”
“所以僵屍不修道,不修道,便不會被天地擺布,不修道,便沒有道,我們自身便是道,又何要修天地給我們的道?”
唐方道:“立於天地之間,如何擺脫得了天地?”
僧人長歎一聲道:“這就是我們一直在做的事情。”
“你們要破天?”
僧人道:“我們曾經試過,但是很失敗了,我們隻好在天地中,建立起一個和天地妥協的地方,我們不存於六道,所以我們必須有自己的道。”
唐方試探道:“比如說,屍鬼村?”
僧人點頭道:“不錯,屍鬼村,便是我們立於天地之間的一個存在,我們想了所以辦法,保存他的存在,比如說在人道中尋找一群人,作為屍鬼村的守護者,而作為代價便是,讓人道中人,能夠進入屍鬼村。因為,不老不死,對於人道來說,幾乎是一個不可以拒絕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