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屋簷下,不能不低頭。我們隻好收起尾巴,又變得安分守己。可是,沒過多久,我和東子又開始了追求表現自己的浪漫藝術而脫離了組織紀律,嚴重損傷了導演的尊嚴。
一天下午,天空充塞著陰霾,壓抑得很。碰到這種壞天氣,劇組每一個工作人員都難於提起精神。當然,這種天氣有時也仿佛是人情緒的一種信號,看到那層層堆積密布著褶皺的雲層,就像看到一張凝結著陰暗的臉。
導演在進行章節合成時當即喊停,我這才算真正領教了什麼叫老女人的厲害,絕對比那些山野村婦凶猛。她當著所有演職人員的麵,指著我和東子的鼻子,用標準的京罵,歇斯底裏地咆哮:“傻逼,丫挺的!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角兒嗎?你們就是一叫花子!是老娘看你們可憐,才給你們一碗飯,媽的還想表現什麼思想藝術靈魂?你們懂個屁!不想幹就給我滾!”
屈辱麵前,我和東子反倒都十分平靜,無聲無息地從攝像師專用軌道上走下來,兩眼死死地盯住她,沒有任何一句辨解。
她停止了咆哮,察覺出我渾身的肌肉在痙攣,手指關節在嘎嘎做響。她沒有再嘶叫,兩眼死盯住我們。就這樣僵持了幾十秒鍾,她終於低下了頭,不再看我們。
我轉身從機位取下那台貴重的索尼攝像機,揚手扔了出去,東子把另一部機器連同沉重的三腳架一腳踹倒,用盡全身的力踩踏。我走過去拽起他,走出了片廠。
我們能感受到背後是怎麼驚異和灼人的目光。但我們誰都沒有回頭。我甚至有些後悔沒上了她再走,至少也能在床上折騰死她。
出了片場,兩個山一樣的漢子卻再也無法抑製住自己的眼淚,任憑大行大行滾燙滾燙地眼淚悄無聲息地傾泄而出。
一路上我們誰都沒看誰,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乘車,就這樣向著來時的方向摸索著趕了一夜的路,也流了一夜的淚水,好象這一生的眼淚都在那一晚流盡了。
這些年來我和東子一直背負著這份沉重卻無法抹殺的記憶,苦著,累著,忍著,幹著,找不到讓自己停歇的理由。
現在回過頭想想,如果她不是女人,而是男人,或者隻要伸手扇我們一個耳光的話,也許第二天,京城各大報紙就會出現一篇驚天血案的頭版頭條。
幸運的,曆史沒有讓我們用血的代價換來銘記,而是用男人的眼淚換來了深刻和沉穩。
自那天起,我真正地成熟起來。外表,變得越來越冷;可內心,卻漸似柔軟起來。學會了於隱忍中堅持,於風暴中堅挺;也更懂得寬容和善良對一個人成功的意義,它可以化解人心中的惡,讓人歸於平和,生活中真正的強者,不會大喜於形,更不會大怒於色。
我常想,感謝那些在人生道路上給予我們難堪或刻薄的人,甚至想要毀滅我們的人,他們讓我們懂得了自立堅強和寬容仁慈的意義。
現在也能明白為什麼事後劇組裏的那些場記、燈光師以及那幾位台灣造型師會和我成了好友,有的幾年以後投奔了我的公司。
這個世界,沒有人不喜歡英雄,不崇拜英雄。尤其是現在這種缺少英雄精神信仰失落的時代。
舞台上一陣高過一陣,潮水般的掌聲傳了過來,打斷了我的回憶。我再細細看了一眼滄桑喜悅的梁子,把早就訂好的花籃交給助手,讓她代我送到後台。
我,悄悄地走出了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