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有一點的察覺,怎會這樣?
她說道:“那次我見你,你說要報殺父之仇,可你最大的殺父仇人,不就是先帝嗎?蕭定不過隻是助先帝登基,你尚且對他這樣,又怎會放過先帝?而且先帝之死,簡直古怪,他在昭嘉宮喝醉了,再掉到太液池內,堂堂聖駕,居然無人跟隨。還有昭嘉宮,昭淑皇後的寢宮,倒像有人知道昭淑皇後這個禁忌,牽強附會出來似的。”
她看著他詫異中透著驚恐的目光,苦笑道:“這也隻是我這幾年病了,病中多思多想,在上陽宮裏琢磨出來的,並沒有確鑿證據,旁人不與你常相處,更無從得知。”
她輕輕撫上他年輕俊美的臉龐,忍不住潸然淚下:“或者說當年的許多事情,你並不清楚。先帝是怎樣的人,你與他相處這麼長的時間,你還不知道嗎?就算是敵人之子,他尚能容忍,何況是胞兄?他並不恨你父親,他之所以待你這樣,全都是因為我。”
“他死前告訴我,你不是我的親生子,養子也未必安全,這麼多年,他故意待你嚴苛,隻為了讓你更依賴我,保全我的百年。隻是沒想到竟把你變成了這樣……”
像有一把刀在心上劃過,那刀太快,一瞬竟不感到痛,他茫然地看著那一滴滴淚從她眼窩裏滲出。自見到她以來,他隻看到過她在先帝的喪儀上流過淚,他曾經想,如果這一生她能為他落一滴,隻要一滴就好,他就已經滿足,此生無憾了。可此時他心裏隻有空洞,像有什麼東西抽走了,忽然無力,他看著她,慢慢地垂下手,慢慢地閉上眼睛,死去。
仿佛也有什麼東西滑過麵頰,落了下來,滴在手上,冰涼。
不錯,是他殺了先帝。
他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不對的事,什麼弑君,大逆不道,對他來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他隻要沒有人知道,沒有人知道他在先帝的酒裏放了些什麼,沒有人知道是誰遣開了當晚的宮人,沒有人知道他做了什麼。
他做得分毫不差,甚至先帝到死也不知道是誰知道殺了他,他以為自己是敗給了心結。
可做完之後,他不禁莫名有一絲害怕,每當對上甄晨,對上柔安,對上蕭定的眼睛時,他總會有一種無端端的心虛。
可他沒有錯,他告訴自己,他恨那個男人。他殺了他的父親。
每次看見他君臨天下,甄晨寵擅六宮,柔安在他們膝下承歡的時候,他就不禁想起,父親死不瞑目,母親愁容慘淡,妹妹寡言少笑的樣子。他覺得自己是一個使者,遊離於兩個世界,一處是人間,一處卻是地獄。
可是憑什麼,這些本該是他的!明明他父親才是文宗最鍾愛的嫡長子,明明該他父親坐上這個位子,他們是篡位,他們是奪來的,總有一天,他會一樣一樣地把本該是他的東西討還過來。
他就這樣,一天一天地長大。
他知道了許多事情,許多當年的事情,還有一個人,一個他始終模糊,始終不懂的人,昭淑皇後溫氏。
昭淑皇後是宮裏的禁忌,有時候他真覺得她是一個神人,因為宮裏宮外無論發生什麼反常的事情,大臣宮女們都私下裏說,是因為昭淑皇後……
不過是一個寵妃,有這麼稀奇嗎?
他深深不解。
直到那一天,他向皇帝參奏濟國公溫崇篔貪墨,皇帝大怒,命大理寺親理此事,查出證據確鑿。太原溫氏,這幾年,仗著是昭淑皇後母家,為非作歹了不少事,皇帝早就察覺,所以他才上書,希望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皇帝聽到大理寺的稟報後,第二天詔書已經寫好了,放在案上還未發出去,近侍內監王郴呈上一封多年來從未麵世的昭淑皇後的絕筆信,他看了許久,最終放過了溫家。
其實並不像傳聞所說的淚濕青衫,皇帝的神態中有一種莫名的鬱結和悵惘,他站在旁邊,清楚地聽到,皇帝悠悠歎了一聲“阿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