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皇帝到底疼愛青娘……”
她話還未完,皇帝卻忽然不顧絲毫禮法地打斷,他說出的話亦是這樣令人吃驚:“另外,晉國太妃是朕生母,朕亦準備迎她入宮。”
仿佛有千年那麼長久,連窗外隱約的蟬鳴聲都被凍結,皇帝望著她的眸子裏有一種莫名的陰戾,明明是放肆桀驁,少年得誌,驕傲到輕狂的神情,看她時眉宇間卻像是天生似的,就會露出一種厭憎和輕蔑之情。
她心裏忽然一驚,許久沒有這樣的感覺。她軟禁在這裏已經有幾個月了,不了解外麵情勢。自皇帝登基持續一年之久的“大議禮”,終於以潁川陳氏的勝利而結尾嗎?
像是怕她不知曉似的,皇帝又加上一句:“請母後放心,群臣無異議。”
從柔安和親,再到甄景下獄,她被取消臨朝稱製的資格,軟禁在長樂宮,同時裁剪她的宮人,直至隻有兩個,除了姑母留下來的姚黃,就隻有一個外殿伺候的小太監,一切以最低等妃嬪采女待遇,長樂宮迅速變成冷宮。
這是他自軟禁她以來,第一次來長樂宮。
她亦清楚地知道甄家就像她一樣被逼得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隻能走向衰敗。
他不是文宗,他比文宗更冷酷暴虐,登基時的情況也比文宗好,文宗是老謀深算,他卻是後生可畏。隻是那個她撫養了八年的少年,那個曾經在膝下笑嘻嘻叫著“母後”的小孩子,在記憶裏模糊成了一團光暈。
甄家的敗落已經不可避免。
終於,持續了有五十年之久的甄陳黨爭,塵埃落定。牽扯到了多少王侯將相,帝後嬪妃,多少人被當作棋子,從宣宗開始,孝文皇後陳氏、惠寧皇後甄氏、秦王、熙成公主、再到文宗,純嘉皇後陳氏、端謹皇後宋氏、懿華皇後甄氏、晉王、訓真公主,再到高宗,昭淑皇後溫氏、柔安公主、繼後甄氏,晉國太妃……
到皇帝,終於能結束了,連失敗了也覺得解脫,這場爭鬥到了最後,已不是為了結果,隻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但願不要再有了,如果再這麼繼續下去,大梁遲早要亡在這耗盡精力的內鬥之中。
她謂然長歎道:“迎接晉國太妃入宮後,還要幹什麼?”
皇帝不料她問得這麼直白,不由得一愣,又勾唇而笑:“晉國太妃是朕生母,朕準備冊封她為太後,母後您的徽號是‘崇憲’,那聖母皇太後的徽號就是‘崇慶’。”
皇帝的眉眼其實像極了他父親,她對於晉王其實不過隻見過匆匆幾眼,但確實是一個難得的美男子,芝蘭玉樹,軒然霞舉。皇帝相貌更勝於他父親,也許隻有楊衍才可以與之相提並論,但比起楊衍有些女氣的容顏,皇帝更顯得劍眉星目,英姿勃發,雖然也略覺陰柔,但不同於楊衍的隱忍,他的眉宇間更多的是猜疑和戾氣。
她想起先帝臨終前,湊在她耳邊說道:“此子忍而愎,必不得善終。”
聲音飄渺悠遠得不像是自己的,她問道:“那太妃冊封太後之後,是住在長樂宮嗎?”
“母妃就算迎入宮也隻是聖母皇太後,您才是正經的母後皇太後,也沒聽說過兩位皇太後共住一個宮殿的,自然是您繼續在長樂宮。”皇帝坐在杌子上道。
他忽然湊近了她,年輕的,陌生的身體,她本能地躲閃,卻沒有推開他,大概是熟悉的龍延香味道。眼前耀眼的明黃,衣襟上用玄色絲線繡兩條行龍,陽光下莫名猙獰。空蕩蕩的腰間,她想起,皇帝幼時曾酷愛高宗腰間用的玄色絲繩係成白玉如意佩,吵嚷著要,後來被拒絕,得知親王隻能用朱色絲帶,佩山玄玉,從此他對玉的興趣戛然而止,即使後來即位也未有佩玉。他湊在她耳邊,嗬出的熱氣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麻癢。
在聽清他說的話的那一刹那,所有記憶都支離破碎,再也無法進行下去,那注定將是她這一生的驚悸,無法言說的秘密。
她驟然驚醒。
已過三更,夜色朦朧,月光落在腳下金磚,如漫開了一朵隱約的青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