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夜極靜極靜,遙遠地聽到長門外一滴宮漏聲,更闌漏盡便是東方泛白,又是一日,虛度時光。
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會想起37歲以前的時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永遠也不覺得無趣。
可惜隻有十五年,一生的歡愉隻有十五年,她是個很知足的人,十五年已經夠了,足夠在這三年時光中每一個夜晚不斷地回想,咀嚼,從一開始的甜蜜,再到後來的淡然,她努力地回想這十五年的每一個細節,直到無味。在他離去,她才發現,原來夜可以這麼靜。當年寵冠後宮,豔絕天下,待到繁華落盡,卻不過如此。
她憶及今天白日時和皇帝的對話。
其實那時候她已經很困了——夏日總是容易犯困,連帶著身子也懶怠起,隻趴在幾上打盹。不過一個翻身,瞥見窗外一樹木槿開得纖柔浪漫,粉意盎然,枝幹亭亭如少女,樹下落英繽紛,不由得起了幾分憐憫之心——大約最近長日無事,心思格外敏感些,為何這樣美的花兒,隻能開一天。剛這樣想著,忽然聽到殿外侍兒慌亂的聲音“陛下駕到”,便是這樣猝不及防的時候,她隻是恍惚睜開眼睛,大約時間略久,一開始眼前隻有一片模糊的光暈,後來才慢慢清晰起來,清晰成眼前長身玉立的少年。少年向她行禮:“母後萬安。”她亦抱有淺淺一笑:“陛下請起。”
母慈子孝。
她歪坐在榻上,因大梁素以孝治國,皇帝亦謙讓,隻坐下麵的矮金裹腳杌子。皇帝道:“多日未來向母後請安,不知母後鳳體如何,是否安康?”
她隨手拿起幾上一柄半透明刺木槿輕羅象牙柄宮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了起來,堅硬鏤空的質感微微有些磕人,上麵的木槿是她閑來無事自己照著窗外繡的,她素來不精此道,女工自然是不能和昭淑皇後相較。
她莞爾道:“哀家身體很好,勞皇帝掛心。陛下乃天下之主,理應多關心政事。”
皇帝又與她客套幾句,她心裏隻想著外麵那一株木槿,神情頗有些心不在焉。
皇帝心裏暗惱,麵上卻不動聲色,忽然說道:“禮部已經定了,八月初六是個好日子,柔安便在那天出降吧,嫁禮都大致備好了。”
今天是什麼時日,她驟然一愣,不覺苦笑,在這宮裏待久了,都已經忘記今夕何夕了。
窗外細碎的陽光鋪陳而下,燦爛如金,她眼睛微眯,左不過隻有一個月了。
她心裏一冷,嘴上卻還說道:“阿兕此次是與匈奴和親,不同與尋常公主出降,萬萬不可出半點差錯,讓番邦看了笑話。”
皇帝應了一聲“是”,眸中旋即閃現似笑非笑的光:“隻是柔安的食邑,母後打算如何的處置?”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柔安公主因為是先帝元妻昭淑皇後之女,又是先帝膝下唯一的兒女,自幼得到先帝殊寵,五歲食邑一萬三千戶,於十歲加六千戶,當時皇帝亦不及之,古今無有。就算當年宣宗溺愛熙成公主,和柔安公主一樣,未及笄便賜湯沐,至文宗即位時帶上加封長公主加的一千戶,也不過剛到萬戶,便有人諷喻為“萬戶公主”。
一念未完,皇帝接著說道:“按製,公主食邑由女兒郡姬繼承,但是柔安出塞,膝下兒女也自然是胡人,不得繼承咱們中原的湯沐。”
她心裏已是明了,但仍問道:“那你的意思是?”
“如今皇室近支稀薄,慕家兒女,隻剩下兩位郡主。”
她嘴角忍不住蘊了一抹冷笑:“又不是非要繼承,當年恬儀公主湯沐六千戶,下降靖寧侯,後來靖寧侯抄家夷族,子嗣一人也未留下,那六千戶不就斷了嗎,也沒什麼。現在福恩郡主食邑就有五千戶,再加兩萬戶,那也太逾製了,不過一個郡主。”
“母後言重,”皇帝笑道,“柔安的兩萬戶,朕並不準備收回。朕的堂姑恂佳郡主膝下有三位郡姬,湯沐到現在為止不過一千戶,未免太不像話——雖說郡主五千戶止,朕還是準備破例,加至六千戶。剩餘的一萬五千戶,加給福恩。”
“你也說了,郡主五千戶止。”她慢慢放下宮扇道。
“母後說了是郡主五千戶止,”皇帝嘴角笑意愈發濃鬱,“福恩是朕的親妹妹,朕準備在柔安出降之後,加封她為長公主,禮部正在擬封號。”
她聽完之後反而放鬆了下來,早知道有這麼一日,她不是皇帝的生母,連嫡母也算不上。先帝膝下無子,唯有一女,甚至有立皇太女的心思,但群臣皆反對。隻好將皇室最近一支,先帝同父異母的哥哥晉王慕晞獨子慕生過繼給皇帝,繼承帝位。隻是雖然是過繼,到底認祖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