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5章 送別(1 / 3)

第十四章送別

——“這次點燃的不是希望,而是絕決!”

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九哥重新拯救了阿倫。“達咖”號上的一麵,他那一番詳盡的解說,徹底抹去了阿倫的負罪感,而伴星基地高度發達的科技,又給絕望中的阿倫帶來了新的希望。

——阿星艦長有救了。

但九哥說,阿星就算最終能醒來,也沒機會再回到母星世界,因為伴星基地就要跟著光速艦隊去遠征,阿星的後半生,恐怕隻能在艦隊上度過了。阿倫對此並不介意,隻要阿星艦長能醒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阿星艦長和16節號會喜歡第二艦隊的,乘光旅行,四海為家,這才是我們應該有的生活!”

九哥還說,第二艦隊出發時,統帥會來送行。

對於“統帥送行”這一說,天文執政官表示讚同。他知道,在母星人眼裏,生活在伴星基地的三體人都是異端,第二艦隊離去,其實是送走了瘟神,順應民意,統帥也該代表母星世界來道個別。從長遠來看,分道揚鑣,其實對雙方都是件好事:母星文明獲得了安全感,以後可以放心地搞他們的人造恒紀元,而伴星基地的異端們也擺脫了掣肘,再也不用擔心母星人對研究進行幹涉,雙方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將來,如果遠征地球成功,還能利益共享。這種事皆大歡喜,統帥肯定是要來象征性地送一送的。

沒多久,統帥果然來了,他不僅提前趕來為艦隊送行,還帶來了一件禮物——那是一個出乎所有伴星基地人員意料的東西。

三體光速紀元263470時(地球威懾紀元57年7月13日)伴星基地太空港

伴星基地已經基本撤空,第二艦隊的414艘飛船準備就緒,起航在即,目標:地球。

這一切都是“螳螂計劃”的既定方針,隻是時間上略有提前。統帥部一向計劃周密,很少出疏漏,像這樣臨時修改計劃,還是頭一次。阿倫懷疑,這可能是因為他的破壞舉動幹擾了矩陣二號的工作,影響了與地球的信息交流,三體統帥部擔心戰略欺騙被地球人察覺,所以才決定提前動手,以免夜長夢多。

因為自己的原因而破壞戰略計劃,這讓阿倫忐忑不安。

而統帥似乎也看到了阿倫的焦慮,於是就在來到第二艦隊後的第一時間,專門召見了他,一同被召見的還有九哥及第二艦隊的幾個高管。見麵地點安排在第二艦隊的“歐米伽”號戰艦上,那是一艘中樞旗艦,采用仿生設計,外形酷似地球世界的蝙蝠,其作用是利用大眼睛係統聯接全艦隊飛船們的主核,就像蝙蝠用超聲波鎖定獵物一樣——當然,它是多目標鎖定。為了保障這艘飛船的安全並且充分發揮其指揮調度作用,艦隊還專門為它配備了6艘直屬戰鬥飛船:“利刃”號、“惡魔”號、“蘭斯”號、“達咖”號、“蘇度”號和“雅士”號。

“歐米伽”的原意是“終點、終極”,統帥選擇這艘船作為見麵地點,可能有某種寓意,在踏上該艦前,九哥一行人都揣測到了這一層。至於阿倫,則在惴惴不安中忽略了這些,從虧空試驗中回來後,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統帥。

“我來這裏是看看大家,順便說點兒事情。”統帥依舊保持著那種看似輕鬆的談話口吻,十幾萬個三體時過去了,他的性情卻一點兒沒變,“說起來,我們好久沒見過麵了。”

眾人沉默著,每個人心裏都很清楚,宇宙無垠,此番遠征前途未卜,再見麵的機會其實很渺茫,這次送別,是永別。

“統帥,您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九哥發出綠色的思維波,打破了沉默,“您知道的,母星上已經——”

“——這個問題不用再說了,”統帥打斷了九哥的話,“我選擇留下來自有我的理由。”

“難道您真的相信那兩大工程?”九哥問。

統帥沉默著,不置可否。

“那您為什麼還一直暗中袒護伴星基地、縱容我們這些異端分子發展壯大?”九哥追問。

聞聽此言,阿倫大驚,不由得凝聚光感凸,調整焦距,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統帥身上。

“嗬嗬,你注意到了?”統帥笑了笑,問。

“不可能忽略的,”九哥說,“像偷竊軌道環能量、黑客入侵矩陣二號這樣的行為,如果不是您的強力斡旋,母星世界絕不會善罷甘休。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您一直在刻意包庇我們這些異端分子。現在,我們就要離開,您也就不用再掩飾了,我隻想知道:為什麼?”

“在人際關係這方麵,你比你的父體要敏銳得多,”統帥的思維波變得柔和起來,“也直接的多,他當年醉心於技術,很少考慮這類事情……”

九哥說:“在當時人的眼中,他也是異端,可您一直袒護他,現在,又開始袒護我們,您似乎總是對異端很有好感。”

“文明應該保持多樣性,單一文化無法長存。”統帥淡淡地說,仿佛九哥說的那些事不過是他工作中的默認條例,“多樣性是文明發展的重要前提,通過研究地球的生態係統,我們的科學家們得出了這個結論。一個物種,隻有處在特定的生態係統中,才能生存發展,若是離開了那個環境,失去了外界壓力,就會喪失進化的動力、走向自毀。地球人脫離生理進化後,也是在族群內部建立了複雜的社會關係,用社會競爭壓力這種內驅力來推動群體成員的社會進化,這才最終進化成為了智慧生命。反觀自身,我們三體文明一直是在外部環境的壓力下進化的,環境壓力是我們進化的動力,但是現在,我們掌握了人造恒紀元技術,環境壓力開始消失,整個三體文明麵臨著失去進化動力、陷入停滯甚至自毀的危險。所以,我們必須借鑒地球人的成功經驗,在群體內部培養異端,人為製造新的生存壓力,從而保障文明進化的動力不至於消失。”

“不,這些不是您的全部動機,至少,不是最關鍵的。”九哥說,“其實,您心裏一直都相信,我們這些不受歡迎的黑暗種子們,才是三體文明延續下去的真正希望,對吧?”

九哥的話很犀利,眾人的思維波開始泛濫,光感凸的視點都落在了統帥身上。

“我的工作是客觀理性的,不帶主觀情感。”統帥否認了。

“您難道對第二艦隊就沒有一點兒主觀感情嗎?”九哥繼續追問。

“不,有。”

“是什麼?”

“愧疚。”

“愧疚?”

“對,身為三體統帥,我對艦隊文明深感愧疚。”統帥的思維波黯淡下來,“第一艦隊本來是為了三體文明的生存才去冒險遠征,可到頭來,三體世界和地球世界的威懾和平,反而是以第一艦隊的徹底犧牲換來的,我們對不住第一艦隊啊……”

統帥的話激起了一大片傷感的暗紅色思維波,言辭犀利的九哥也變得暗淡無光。

插曲:《文明的接觸》節選“痛,並生活著。”

——三體第一艦隊的“瘦身運動”

時間是一頭殘忍的魔鬼。

三體的第一艦隊,自始至終,一直被這個魔鬼玩弄於執掌之間。從那場漫長的遠征開始之日起,他們就在進行著一場和時間的賽跑,這期間,他們一直在輸,直到實現“瘦身”。

因為種種原因,第一艦隊的每艘飛船上攜帶的物資補給都極為有限,每次物資告罄時,艦隊都是以“等級淘汰”的方式來實現對資源的集中利用:低等級的飛船,船員脫水成為食物,船體則被拆解為零件,供其它較高等級飛船使用。

和人類艦隊文明鋌而走險的“黑暗戰役”不同,三體第一艦隊的這種“等級淘汰”是和平進行的,三體社會嚴酷的等級秩序保障了這種淘汰的進行,低等級的飛船必須無條件地服從更高等級的飛船,僭越被絕對禁止。此外,很可能在飛船最初的製造過程中,就設置了許多保險機關來保證這種“生存等級”的不公平,這使得那些低等級飛船根本沒有反抗求生的機會。

很多地球學者都相信,正是這種黑暗的等級淘汰製,使得第一艦隊在穿越“雪地”後飛船數量驟減。在前兩塊“雪地”尚不明顯,等穿過第三塊“雪地”時,可能是因為這片“雪地”結構特殊、對飛船造成了嚴重損害,第一艦隊已經有一大半飛船都喪失了動力,隻好在後麵慢慢“爬行”,能夠繼續前進的飛船不足原來三分之一。學者分析,這很有可能是第一艦隊為縮短遠征時間而主動加快了黑暗淘汰的進程。

顯而易見,越早到達目的地,艦隊的自我耗損就越少,保存下來的三體種子也就越多。與其大家都在征途中慢慢熬死,還不如讓一些“精英飛船”優越地活下去。我們有理由相信,俘獲雲天明大腦的那艘先驅飛船,就是一艘不折不扣的“精英飛船”。

這也是雲天明後來能在三體社會擁有那麼高權限的重要原因。

但人算不如天算,三體艦隊這種黑暗淘汰的“精英生存”戰略,最終還是被羅輯的絕地反擊給打斷了,龐大的艦隊被迫轉向。作為艦隊曾經的主體,那些被落在後麵、已經失去動力的飛船們,徹底成為了星際間的孤魂野鬼,至於那些在瘦身運動中大發橫財的精英飛船,則在黑暗戰役後憑借其優厚的物資儲備,實現了從“遠征飛船”向“殖民探險飛船”的飛躍,具備了向地球之外的荒涼地區殖民的實力。

事後有學者推算過,假如三體第一艦隊之前沒有進行過大瘦身,那麼,邏輯絕地反擊之時,第一艦隊內部為爭奪生存權而進行的黑暗戰役將會是另一種景象。黑暗森林數學模型顯示,一千艘亞光速飛船之間的生存競爭,就不再是優勝劣汰的黑暗戰役了,而是無差別大混戰,一切都是不可控的,戰況極為慘烈,“誤傷”比例奇高,最後沒有一艘飛船能幸存下來。

但那場大瘦身,使得最後參與黑暗戰役的隻是少數精英飛船,參戰者都本能地遵循優勝劣汰原則,戰役的規模和破壞性也小得多,使幸存者成為可能。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那場轟轟烈烈慘絕人寰的瘦身運動,使第一艦隊避免了全軍覆滅。

就這樣,在羅輯的絕地反擊下,已經被母星世界拋棄、徹底淪為威懾和平犧牲品的三體第一艦隊,奇跡般抓住了那寶貴的一線生機。

盡管第一艦隊最終活下來的三體人比重不足五分之一,但畢竟,這拉開了三體人星際殖民的序幕,從此,三體文明走出了搖籃。

這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

一片黯淡中,統帥的思維波緩緩亮起,像是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謠:“第一艦隊已經為三體世界做出了偉大的犧牲,而活在和平中的我們卻無以為報,每次想到同樣身為艦隊文明的你們,我總感覺欠你們太多。文明的進步本就是一場大逃殺,隻有最瘋狂的才能生存,我不在意你們是黑暗種子,我隻知道,你們也是艦隊文明,你們是第一艦隊的繼承者!”

“您言重了,”第二艦隊的一位負責人似乎感覺有點不安,忙說,“這些都是光速飛船,隻要有歐米伽在,第二艦隊就是一個完整的有機整體,我們不會再爆發黑暗戰役。”

統帥並未在意那位負責人的不安,他激活了一個懸浮窗,裏麵顯示出一個巨大的設備,“犧牲是必須的,但犧牲者要被記住。這,就權當是母星世界對你們艦隊文明的回饋吧……”

這個懸浮窗是特殊型號的,可以自動放大,在統帥點過以後,它就迅速擴大尺寸,轉眼間已經占據了整個艙室的空間,將那個設備的結構清晰地展示在眾人麵前。

九哥一眼就認出了那個設備,驚訝得思維波開始藍移:“這……這是——電子雲室?”

不會錯的,那巨大的透明球罩“腦腔”、細長的“脊髓”神經總線、依次聯接的眾多附加設備……九哥對這一切太熟悉了,這是一台貨真價實的電子雲室。

可是,基地的那個電子雲室不是被埋在伴星地層深處,無法挖出嗎?

“這是另一個,統帥部讓母星太空建設部特製的。”統帥說,“比你們那個還大一號。”

“可是——”九哥疑惑了,“你們是從哪裏獲得了它的研製技術?”

“超核。”統帥說。

“矩陣?它是怎麼知道這事的?”九哥疑惑著,再仔細一想,明白了:一定是伴星人黑客入侵矩陣二號時,不慎被矩陣二號反向入侵,矩陣借助大眼睛係統搜索伴星基地數據庫,從而竊取了相關資料。

“溝通,意味著雙贏。”統帥發過來一段意味深長的思維波。

果然是這樣……

“我們低估了矩陣的力量,”九哥不得不承認己方的大意,“它是個強大的對手,當我們自以為入侵成功時,已經先被它查了個一清二楚。”

“沒那麼嚴重,其實,矩陣所獲取的資料並不多,隻是一些基本原理。”統帥淡淡地說,話鋒隨即一轉,“不過那些原理的啟發意義很大,要知道,科技的發展有許多必然規律,當我們的數字模擬技術遭遇瓶頸時,借代演繹就成了唯一合理的方案。你們的那些數據起了指點迷津的作用,指明了正確的方向,接下來的具體研製工作,超核就可以獨立完成了。”

說話間,懸浮窗的焦距不斷調整,開始顯示電子雲室所處的位置,眾人發現,那是一艘龐大的貨運飛船的甲板艙。

“這是‘霸下’號,”統帥說,“它是三體世界目前最大的貨運飛船,運載噸位要超過第二艦隊任何一艘後勤艦,但也正因為這樣,它隻能使用常規驅動——我們現在還造不出與之匹配的曲率引擎。通常的光速飛船裝不下這個儀器,你們要想帶走它,恐怕還得費點兒工夫。”

“這個好辦,我們可以把它搭載到‘野心’號補給艦上,”第二艦隊一位高管說,“那艘艦的內艙壁為蛇骨結構,大小尺寸可調節,撐一撐,就是再大號的電子雲室也裝得下。”

“也好,”統帥同意了,“就把它‘喂’給野心號吧。”

“這,這東西真的是要給我們?”九哥依舊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

“難道還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嗎?”統帥反問。

“這可是一台電子雲室啊,你們怎麼會舍得出讓……”

“嗬嗬,”統帥笑了笑,“你剛才不是說,我一直在偏袒你們這些黑暗種子嗎?既然是偏袒你們,私下裏幫你們弄點兒小東西,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這……”九哥語塞。

統帥的思維波變成了嚴肅的紅光:“其實,從發現你們有了這種儀器的那一刻起,我就預感到:你們建錯地方了。”

九哥驚訝地望著統帥。

“這是一個前途無量的設備,”統帥說,“但你們出於安全和防幹擾的考慮,卻把它建在了伴星地層最核心處,那個角落處在無數SIM管道的重重保護下,能提供安全和隱蔽,卻也必將束縛它的功能。”

“所以,您——”九哥的思維波頓住了。

“所以,我讓矩陣二號也設計了一個,以備不時之需,”統帥的思維波轉為金黃色,那是一種睿智自信的顏色,“現在,它真的派上了用場。”

“原來如此……”九哥激動起來,“太好了,隻要有了這個電子雲室,我們碎星實驗室就可以繼續存在下去,不用解散了!”

“嗬嗬,”統帥笑了笑,他略作思索,提醒道,“以後不要再叫它電子雲室了,我總覺得,它是一個特殊的生命,每一次模擬實驗都是它的思考,它思維的載體不是信息,而是物質,物質的演化,就是它的思想,這種功能,已經超出了‘電子雲室’這個名字所能表達的涵義。”

“您的意思是——”

“它已經不再是一台單純的高能物理實驗設備,它再現的是宇宙運動演化的詳盡過程,雖然沒有運動器官、不能自己移動,但它具備完整的神經結構,它的思想鮮活生動、與宇宙的本源融為一體。”統帥頓了頓,將自己的思維波調整了一下,然後灑向眾人,“是該換個名字了——我們就叫它‘思想者’吧!”

“思想者……”眾人咀嚼著這個名字,感覺像是突然間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光腦層裏霎時湧起一陣陣強烈的頭腦風暴:思想者!電子雲室的價值潛力還有多少?除了演繹恒星和星雲的運轉,它是否也可以演繹宇宙文明間的黑暗森林法則呢?這個大號的電子雲室,當然需要填充更多的物質來維持運轉,那麼,更大號的,大到極限,是不是需要一個星係甚至整個宇宙的物質來維持呢?反過來,現在我們所處的這個宇宙是不是在思想者之中?從大爆炸以來的這一切,難道都隻是那台“超級思想者”的一次常規運轉?……

這是一個無止境的命題,眾人感覺快要被自己的想法逼瘋。

“宇宙無限,科技無限,一切皆有可能。”統帥說,他的思維波越來越紅,顯得語重心長,“造出這個東西很不容易,把它留在母星上也派不上用場,送給你們這支遠征軍,是對的。至於埋藏在伴星深處的那個思想者,已無法再用,就當是你們留給母星世界的紀念吧,以後,不論走到哪裏都不要忘記,你們是三體人。”

是時候離開了。

“我們……母星……”九哥猶猶豫豫地說,“母星世界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嗎?隻要能做到,我們一定會盡力!”

此語一出,在場眾人紛紛表示讚同。

離別在即,黑暗種子們忽然生出了對母星世界的依戀,統帥的出現讓他們感覺,其實,母星世界也不是那麼可惡。

“不用了,母星世界正沉浸在對人造恒紀元的憧憬中……”統帥說,似乎欲言又止。

“我們可以提供一套大眼睛係統,”第二艦隊的一位高管說,“最新型號的能監控5000天文單位縱深空間,提前50三體秒光粒預警。”

“哦,”統帥似乎感到有點兒意外,“這樣也好,禮尚往來,各取所需,多一重保險總是好的。”

會場的氣氛突然沉默了下來。

“其實,”統帥的思維波有點兒傷感,“我原本是希望動員更多的三體人跟你們一起走,可是,母星、伴星間的文化隔閡實在太深,彼此互不認同,無法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