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從鄱陽湖回來後我小腿肚就總抽筋,問了老媽子才明白已過寒露了。我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存在過。記得回來那天離養老堂大老遠就聽見周大學士劈頭蓋臉地訓斥聲,接著便看到呆若木雞的三位學士、麵無表情的郝堂主和抽抽噎噎的幾個小義工。見我來後周學士示意郝堂主和義工們先回去了,又埋怨我失蹤這麼長時間嚴重影響到自傳的進度,我們已被書商扣了兩成稿費了!周大學士還嗬斥我說他不想插手前期工作,書商催了他才翻了翻那些不到兩千字的采訪記錄,簡直是漏洞百出、驢唇不對馬嘴,有的甚至是睜著眼說瞎話,大門上明明有“宛平養濟院”五個大字可我非得說成什麼養老堂,最離譜的是說我們養濟院克扣老人口糧,然後又冷嘲熱諷地說沒見過一天兩頓飯還這麼歡勢的老人,讓衙門知道誣告官員是要打板子的哇!接著周學士便開始質疑鄭學士的考據功底,說什麼館陶伯錢公死因的采訪記錄關鍵支撐材料極其匱乏,而且還讓老頭子亂說惹得民間小報非議大明養老製度!周學士看來考據也是童子功了,接著語重心長地對鄭學士說:“養濟院口糧曆來都是每月三鬥,壓根沒有什麼四鬥的規矩,你不會去辟謠啊!老鄭,當了官以前的學問也不能丟啊,養老製度戶部、吏部資料室都有,專業這一塊兒還得再鞏固鞏固啊!”

我可從沒聽過養濟院這樣的詞兒,況且我們也不是在宛平啊,但繞到大門口的我卻看到“宛平養濟院”五個鎏金大字,後麵還有前朝皇帝的題詞呢!外麵的麻雀依舊嘰嘰喳喳地嚷著,歪脖槐樹還是以前那顆半死不活的歪脖槐樹,抬頭一看依然是八個烏鴉呆呆地立在僅有的八個樹杈上,和我走時一模一樣。我以前就常在這裏數烏鴉,從沒見少過一隻,好像被釘在樹上一樣,或者它們早就成了歪脖槐樹不可缺的一部分。歪脖槐樹旁邊依舊是一排滿臉刻痕的小白楊,有些是我們這些老人無聊刻下的名字,有些是參觀學生的塗鴉。我記得每次這些塗鴉的學生回去後都會被戒尺打的屁股發炎,但每次來他們還是繼續在小白楊身上塗鴉。說句實在話,那些塗鴉之作中不乏高水平畫作,個別還頗有印象派的風格,絕大多數都在當世成名畫家水平之上。不過這些未來印象派畫風在學堂裏就被先生們的戒尺給打沒了。小白楊上依舊有不知疲倦的知了在傻傻地叫著,叫得我心煩;煩了小時候的我便去捉知了,沒成想那些沒被捉的知了叫得更加心煩,也許是喪偶的知了在為伴侶唱著悲情的挽歌,或許它們天生就喜歡這樣歇斯底裏的叫著,而我們就這樣漸漸長大!

到養老堂裏麵一看,全都變了樣。原先和洪洞監獄布局一樣的四合院已經沒有了,剛進門普通老人住的南房已被一所公府代替,中間打麻將的小院也不見了,變成了一間別致的小賭坊,裏麵擠滿了推牌九的老人。唯一沒變的就是小院那眼水井和洗衣槽,井口窄的可以用兩手遮住。井下的我在清清白白的井水裏晃來晃去,地上的我在夢魘和幻境中浮浮沉沉,原先的我餓得發慌時總會來這裏解悶,但是有次夜裏解手時聽到井下傳出怪叫聲後我便再也不敢去了,神婆的解釋是井裏有吸人陽氣的鬼魅。接著有位老前輩說那裏以前經常死人,為防止孤僻老人自殺郝堂主一上任就把井口改成碗口大了。

以前住重要孤老的北房已變成十二排齊刷刷的老年寓所,陽光灑在嶄新的老年寓所上,整個院子變大了很多;以前常見的幾十位老人都沒影了,現在大概有三五百人卻沒有一個我認識的。郝堂主熱情地招待我,先讓人抱來兩匹布說給我裁幾身衣裳用的,第二天又搬來幾箱水果說是孝敬我,我在養老堂八年了從沒受到這麼好的待遇!我問他先前那些老友都去哪兒了他說養濟院裏每一位老人都是我的老友,大家都喜歡聽我講刺客的故事。出門的時候隻見鄭學士呆呆立在歪脖槐樹下,好似一隻呆呆的大烏鴉。我給鄭學士說門口知了在叫可裏邊都變得認不出了,他白了我一眼說哪有什麼知了,我在小白楊上找不到一隻知了卻清晰地聽到母知了的叫春聲。鄭學士絮絮叨叨重複著他這個月俸銀被扣的事,我絮絮叨叨說著知了的叫春聲,不久他覺得采訪無趣便走了,隻剩下一個呆呆的我立在歪脖槐樹下,好像一隻呆呆的老烏鴉,我想明天得找郎中看看耳朵了!

錢句踐的日記前麵幾篇還比較正常,雖然也有很多和我記憶相矛盾的地方,但後麵的那就更玄乎了。不知道是我的記憶完全失真了,還是他被徹底扭曲了,可他寫的一些事卻又讓人不得不信呐!每個人都在找證據來證明自己說的是對的,每個人都在用記憶來自欺欺人;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演著聖人為我們規劃好的劇本。